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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敲山震虎


  

  午夜的灵安,本该宁静安稳,往日更夫的梆子声和叫喊声,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都变成了铁骑巡城的步调声声,震得全城人心惶惶。

  满城风雨在摇曳的火把缝隙中透出驱不散的凉意,殷同全静静地站在皇帝身后,平静地看着面前一具接着一具的尸体被远远抬了出去,听着这阴森牢狱之中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陛下,这牢狱之中晦气太重,您万金之躯,不可久留。这妇人喊叫之声也太聒噪。”殷同全道。“不如臣先遣人送陛下回去,臣向陛下保证,明日一早,此案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灵安皇帝皇甫孝安面色如常,微微侧过头去,道:“便依卿所言吧。”

  “陛下,臣还有一事……”

  “讲。”

  “此次徐美人和刘才人串通朝臣,借其二人母族之力意图刺杀朝廷重臣,祸乱朝纲,这罪名已基本坐实。徐美人和刘才人自是难逃一死,那这二人的亲族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殷同全问道。

  皇甫孝安笑了笑,道:“那依爱卿之见?”

  “陛下,臣不敢妄言。”殷同全道。

  “丞相乃我朝重臣,必有良谏,朕自当听取。”皇甫孝安道。“卿不必客套,讲吧。”

  “臣,谢陛下。”殷同全也不再推辞。“臣听闻先皇在世之时,废太子皇甫孝绪独宠废太子妃赵熙岚,赵氏那妖女纵被废黜妃位,却依旧蛊惑废太子之心,终至名动一时的孝绪太子因谋反而被诛杀,成为灵安永远的罪人。”

  皇甫孝安面部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随后淡淡说了一句:“罪人皇甫孝绪已经伏法,赵氏那毒妇亦畏罪自尽,丞相将这等陈年旧事搬出来,是在暗讽朕与那废太子一样无能么?”

  “臣不敢。”殷同全道。“自古直言之臣皆不畏主上盛怒,臣敢说,便是笃定了陛下是圣主明君。臣如此言说,亦是为了灵安江山社稷着想。”

  “丞相究竟是何意?难道丞相以为朕也会被一个女人蛊惑么?”

  “臣自然相信陛下不会。但未雨绸缪,防微杜渐是臣的本分。”殷同全道。“徐美人和刘才人都是陛下新纳入宫的女子,此番胆大包天,终究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她们的家族根基不深,也不会动摇国本。但这宫墙之内,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温婉承欢,背地里暗放冷箭之人绝不在少数。位份低的嫔妃不足为惧,可位份高的,便不可不防了。”

  皇甫孝安面色如常,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是自己操之过急,未有周密准备便命刘家和徐家开始行动,终使忠臣之家遭此大祸。而殷同全这一席话说的天衣无缝,自己早已骑虎难下,唯有弃车保帅,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殷同全这是借力打力,逼皇甫孝安削郁贵妃与许瑾妃的权,剑锋直指在边境的郁家和在都城的许家。如今皇甫宸被削权在外,虽运筹帷幄却终有所退避;郁灵素名声虽盛,未到朝堂便被殷同全借此事削了气势。他皇甫孝安手中最得力的两颗棋子,竟都被今晚这个被殷同全无限放大的案子给了一个看似绵软无力,实则敲山震虎的下马威。

  飓风过岗,蛰伏为上。成大事必有取舍和牺牲,走了这么多步,他皇甫孝绪也懂得这个道理。郁家和许家也自然能明白他的苦衷,理解他的意思。

  “郁贵妃和许瑾妃确有失职,但这后院起火皇后也有办事不力之处,朕向来赏罚分明。皇后虽失职,但终是配合丞相肃清了后宫,为朕分忧。功过相抵,不赏不罚。”皇甫孝安道。

  “陛下英明。”殷同全道。“那郁贵妃和许瑾妃?”

  “丞相盘问了这么久,用了这么多屈打成招的法子,都没有证明出郁贵妃和许瑾妃与犯人有所勾结。充其量是她二人宫中女官背主求荣,若是对她二人罚得太过,也让后宫众人寒心不是?”皇甫孝安道。“郁贵妃和许瑾妃御下无方,从今日起,夺郁贵妃协理后宫之权,禁足玉阳宫一月;许瑾妃入西佛堂诵经一月;以示惩戒。丞相觉得如何?”

  殷同全微微笑了笑,皇甫孝安以殷皇后失职压他,他的确无话可辨。皇甫孝安退了一步,若是他再不识时务,便失了做臣子的本分。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让郁家和许家永无翻身之日,也有办法借郁灵素的手整治皇甫宸,让他们两族自相残杀。一切,都不急。

  “陛下圣明。”殷同全道。

  “那便如此吧。”皇甫孝安拂了拂衣袖,转身从殷同全身边离开。“此处就劳烦丞相,朕今日有些累了,后宫之事,便由皇后全权处理吧。”

  “是,陛下。”殷同全看了看皇甫孝安的背影。“臣恭送陛下。”

  皇甫孝安步履如往常一般平稳而缓慢,耳边压抑的哭喊之声让他的心如同被千万颗钢针同时刺中,血珠一颗一颗的冒出来,染红了他眼前透过天牢高墙小小的窗子照射进来的微弱阳光。

  他的痛苦,永远不能表达出来,不仅仅因为他是皇帝,更因为,他是皇甫孝绪的弟弟,他是注定要扳倒殷家的圣明君主。

  他记得赵熙岚看向皇甫孝绪的眼神,那般温暖而柔和,与她平日里的果断截然不同。他曾经渴望那蕴藏着温暖的目光能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甚至想,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他皇甫孝安,而不是他的哥哥。

  但,她爱的人,是那个他仰望了二十年的兄长,她摇曳红妆站在兄长的身边,是那般夺尽了天地的颜色。从那时起,他知道,她永远只能用那种宠溺弟弟的眼光看着他,而她将永远成为他可望而不可即的阳光。

  可她终究还是死了……皇甫孝绪为了灵安百姓而毅然赴死,而赵熙岚则为了她一生所爱决然同行。

  他皇甫孝安的心,在十几年前就死了,所有的爱恨都随着长阶上那蜿蜒的血液流尽,他本以为他会就此铁石心肠下去,可直到那年,郁贵妃郁常琳带着那个耀眼的女孩儿进了这高高的宫城,他知道,他心里终究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还有不敢触碰的最柔软的地方。就如同今日,看着淋漓的鲜血,他心中的不忍和悔恨。

  那孩子,名叫郁灵素,隔了这么多年,他始终能记得那个伶俐的孩子如春风般和煦的笑,他记得,那个孩子是赵熙岚的外甥女,是她生前最疼爱的孩子。那孩子灵气逼人,幼时被殷同全劫持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那双死死盯着殷同全的眼,气势不输这个纵横官场多年的权臣。

  皇甫孝安知道,郁灵素终将成为殷同全的噩梦。而郁灵素也没有让他失望,盛名远扬四海,巾帼不让须眉。

  郁灵素,像极了赵熙岚。皇甫孝安永远都忘不了郁灵素那双美到极致的眼,清澈得如同雪域神山淙淙流淌而成的一泓清泉,不染尘杂,不食人间烟火。她本该永远保持这份纯粹,作为世家最美的女子,长大成人,然后十里红妆,相夫教子。

  他不舍得让这份清澈蒙尘,可他别无选择,郁灵素注定该成为插入殷同全心脏的,那最锋利的刀。他可以纵容她无法无天,却不能任由她自由自在。

  只是,在这条血泪铺就的路上,他无心插柳,却成就了郁灵素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恨纠葛。那日,他放任两个半大孩子偷吃南蛮进献的山珍海味,不忍下令阻止。他没有想到,他最出色的儿子,竟然对这个不守规矩的可爱女孩儿情根深种。数日前,他因着对赵熙岚的思念而曾想过私心将郁灵素纳入后宫,却终究被理智拉回正轨。他知道,将郁灵素这样放进宫墙,便是永远埋没了这个绝世的女子。况且,她本就该像她的姨母一样,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和皇甫宸的爱情。作为长者,他不该强人所难;作为父亲,他不该横刀夺爱。

  皇甫孝安走出天牢,感受着阳光的温暖。虽说他走的路,每一步都会有人死去,可他再也不想像今天一般,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却无能为力。

  可殷同全说的,似乎也并不无道理。谁能保证郁家和许家,不会成为下一个殷家呢?皇甫宸和郁灵素一旦联手,灵安朝中便再也不需要他这个皇帝了吧。

  深吸一口气,皇甫孝安看了看身后的天牢,拂袖而去。

  玉阳宫内,郁贵妃郁常琳静静坐在桌前,品着面前一杯温热的茶,若无其事般看着殷皇后趾高气昂地带人搜宫后又盛气凌人地封禁了玉阳宫。

  待一切平静下来,整个玉阳宫中,已是一片愁云惨雾。年长一些的宫人泰然处之,年轻的小丫鬟则开始人人自危起来。

  屏退众人,郁常琳的寝殿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前些日子被转送到她身边熟悉宫中大小事务,为郁灵素铺路的紫珞。

  “皇后的人都走了么?”郁常琳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问道。

  “娘娘,他们都走了,您且放心。”紫珞将新煮好的香茶倾注在郁常琳的杯中。“只是,这玉阳宫封禁得急,想必过不了多久,皇后便会挑选一些得力的宫女太监,越俎代庖,接管整个玉阳宫。”

  “怕什么?大风大浪本宫都撑过来了,这点小灾小祸,奈何不了本宫。”郁常琳道。“他们不敢现在就对郁家和许家下手,此番不过是敲山震虎,试探陛下的心思;然后再杀鸡儆猴,给郁家和许家一个下马威,也是给阿宸还有素儿找些麻烦。”

  “殷家自血玉谷一战之后,至今并无大动作,可这小打小闹的,也扰的人心不安。”紫珞道。“我有些担心郡主她……”

  “担心什么?素儿的城府究竟有多深,我想,连青远都未必能探到。我们不必因为这点小事就自乱阵脚。况且,若素儿并非善类,阿宸便是人中之龙,他二人若真的肆无忌惮地发起威来,殷同全唯有用粉身碎骨来招架。”郁常琳道。“只是,这其中太多利益牵扯,人命关天,他二人不得不有进有退,不能任性妄为。”

  “是我多虑了。”

  “孩子,对于今日陛下的所作所为,你怎么看?”郁常琳问道。

  “奴婢不敢妄议朝政。”紫珞连忙道。

  “你不必害怕,你若不说,待皇后的人部署进来,我便不能如此真心问你。”郁常琳道。“此刻,你不必把我当成贵妃。素儿待你如姐妹,你自然也便如同我的侄女。有些话,不必瞒着我。”

  紫珞想了想,终是开口道:“紫珞才疏学浅,自是不及娘娘还有郡主高见。只是,紫珞想……”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不必害怕。”

  “那紫珞便斗胆说了。”紫珞道。“陛下,怕是谁也不信的,包括郁家,包括许家。殷家若除,只怕郁家和许家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不愧是素儿的姐妹,见识与这宫中的人都不同。”郁常琳抚掌道。“你说的的确没错。陛下此举,不仅是卖给殷家一个面子,却也是给郁家和许家敲了警钟。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如今我们三个家族是联合众族的龙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对付殷家这件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若殷家败退,陛下会放过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殷家的这两个大家族么?今日,陛下没有救我的贴身侍女,来日,陛下也未必会救我郁家。”

  “娘娘……”

  “紫珞你知道么?外人看着,我这个贵妃风光无限,可我早就习惯了与陛下同床异梦。陛下爱的究竟是谁,他不能说不敢说,外人不知,可我知道。在我们郁家,他唯一真正有些感情的,便是素儿。因为素儿,太像我们的一位……故人。”郁常琳道。“熙岚姐姐死后,陛下再也不信任何人,他变了,那龙椅让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谦谦君子,他的每一次笑,都那么虚情假意。我原本以为,他一生都不会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快乐和情感。可我错了。那年玉莲宴上,他纵容素儿无法无天;他来我宫里其实只是想远远的看看素儿,他每次看她,都会笑,那种开心、快乐、温暖的情绪,这么多年,我只在他看素儿的时候见到过。那种像他当年看熙岚姐姐一样的眼神,那份真情流露,装不出来。”

  紫珞倒吸一口凉气。

  “我活在深宫之中,见惯了卑躬屈膝和畏首畏尾,素儿在我寝宫里住着的那些日子,我这玉阳宫才算有了生气。可陛下的眼神却让我不安。上次陛下纳新人入宫的时候,我本来很害怕,可还好,陛下理智尚存。”郁常琳道。“但细细想起来,却让我更加忧心。陛下放任素儿在前朝对付殷家,便是要让她成为没有回头路的利刃,□□殷同全的心脏,为孝绪太子和熙岚姐姐报仇。”

  “也就是说,郡主她……必死无疑?”紫珞问道。

  “凭素儿的本事和性格未必会任人宰割。只是,局势瞬息万变,她一己之力未必能自救。所以,我兄长郁长勋想借阿宸的手将素儿牢牢拴在复仇的路上,我们要做的,也是借着阿宸的手,利用宸王府和许家的势力,让素儿全身而退。”郁常琳道。“你懂我说的意思么?”

  “娘娘的意思是,郁家和许家联手?”紫珞道。

  “没错,如今阿宸和素儿的故事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我和瑾妃也有意借这两个孩子让许家和郁家联手对抗所谓的家族命运。”郁常琳道。“况且,这两个孩子真心相爱,我们也不需要逼迫他们。”

  紫珞微微颔首,道:“可是陛下……”

  “陛下?到了那一步,谁还有回头的能力?我们没有,陛下也一样没有。骑虎难下,最不是滋味。”郁常琳道。

  “紫珞明白。”

  “孩子,这些日子玉阳宫封禁,可你和若冰并非是我玉阳宫的人,他们没有理由拦着你们。你们趁着皇后的人还没有到位,快些离开这里。去找陛下,在他身边当差。”郁常琳道。

  “陛下岂会容我们?”

  “他乐不得你们在他身边,他殷家想要在素儿没进都城之时就让众人以为素儿好欺负,你以为陛下会听之任之么?把你和若冰放在身边,恰恰是给了殷家一记绵软无力,实则刚劲有力的重拳,为素儿和阿宸的回朝慢慢造势。”郁常琳道。“另外,若冰这丫头心性浮躁,我知她家人都已经不在了,素儿平日里也纵容着她。可到了这宫里,没人能允许她出错。一步错,便是把脑袋放在了铡刀之下。所以,你看好了她。”

  “紫珞遵命。”

  “去吧。”郁常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紫珞告退。”紫珞小心翼翼退出寝殿,回房寻了若冰,收拾东西,抢在皇后的人之前离开了玉阳宫。

  若冰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识趣地一声不吭,这倒给了紫珞安静思考的时间。

  她心里蓦地疼痛,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郁灵素。

  本以为这深宫之中,有郁贵妃会疼着郡主爱着郡主,可不成想,亲人眼中,为了家族利益,竟然也只剩下了利用。

  郡主这短短十七年的光阴当中,被命运裹挟着成为禹州盛名在外的女子,被家族逼迫着为死去的亲人报仇,被权力胁迫这为家族利益而定下终身。她想自由自在,她想肆意妄为,可一切都是泡影,她注定要迈进这金丝牢笼,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被剪断了翅膀。

  这世上,最懂她也最疼她的人,也许真的是宸王殿下吧。他真的关心着郡主的想法,真的愿意放她飞翔,然后默默跟在她身后,护她一世长安。如此,纵然被逼着定下终身,想必郡主也心甘情愿。

  纵身处悲情之中,有这样一个人用所有的温暖去驱散她身边的苦厄,让她在他怀中笑颜如花,那悲苦也会被度化成喜悦的吧。

  命是他们自己的,由不得任何人。所有人心里似乎只装着小情小爱,为了权力和仇恨,一国人彼此过不去。紫珞知道,宸王殿下和郡主的目光长远无比,他们心里装的,是整个天下。

  紫珞深吸一口气,望了望天。

  “不知郡主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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