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诺不轻许
第五十七章 诺不轻许
秋色渐浓，大雨滂沱一夜，终于在晨曦甫现之时渐渐耗尽了气力，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瓦檐。雨后的幽谷，青草树木的阵阵清香幽幽传来，晨曦透过尚未落尽的叶上晶莹剔透的水珠照射在地，仿若梦中五彩斑斓的颜色。
郁灵素早早起来，循着清新的青草香徐徐行至廊下，闭上眼，静静听着细雨滴落在水塘之中滴滴答答的清脆声响。她记得，也是这样的天气，她伤了脚踝，向师父撒娇而偷得浮生半日闲，陪着师父在廊下听雨，看着师兄练着让她眼花缭乱的剑法。那日，她按照姨母的手法煮了香茶，献宝一般奉给师父，然后，她亲眼看见，师父红了眼眶，将那杯茶一饮而尽……那天，师父第一次亲自教她抚琴，琴音清澈，像极了雨水滴落瓦檐的声音。
在那之前，她只知道师父的剑锋凌厉飘逸，甚是好看；在那之后，她知道师父的琴声，清澈辽远，仿若稚童嗅着花香，轻扑飞舞的蝶。
师父心里有伤，而且是那种永远都没办法愈合的伤口。他越是悲伤，就越是怀念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凌竹山大弟子生涯。那份痛，她略微懂了，却解不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亦不知情为何物，现在方知，师父记忆中的茶香，自己模仿得再像也永远无法替代姨母的手艺，那是一种烙在心头的习惯，一旦触碰，便会决堤。就好像此刻的她，对于白檀冷香的那种敏感，早已让她再也逃不掉。
郁灵素睁开眼，伸出手轻轻接住瓦檐上滴落的雨，任水珠在她白皙的掌中，聚成一汪小小的水泊。
熟悉的香味由远而近，郁灵素微微扬起了嘴角。秋天寒凛的风冷的刺骨，她的左手轻轻拢了拢衣襟，站立在原地。
毛茸茸的东西擦过她的脖颈，柔柔地落在肩头。郁灵素侧过头去，嫣然一笑，微微蹭了蹭皇甫宸披在她身上那件素色斗篷上的毛皮，干净柔软，还带者他怀中淡淡的白檀香。
“不论是什么，只要从你手里经过，就会带着散不去的白檀香。”郁灵素笑道。“风过留痕，人过留香？”
“嗯，你这可是在引诱我？”皇甫宸轻轻理好郁灵素如瀑般的长发，从背后将面前有几分瘦弱的人儿紧紧锢在怀里。“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自制力，况且现如今，你身上的白檀味道总是让人难以自持。”
郁灵素靠在皇甫宸肩上，侧过头来，轻声道：“不怕死，你就难以自持一个看看。”
“怎么，谋杀亲夫么？”皇甫宸道。“唉，才和你分开多久，夫人便如此淡漠，难道说夫人在外另结新欢，打算让为夫独守空房了么？”
“多大了，还胡闹。”郁灵素佯装生气道。
“嗯，好了好了，不闹了。”皇甫宸左手环在郁灵素纤瘦的腰间，右手握住郁灵素接着雨水的手，雨水顺着二人的指缝流走，汇入水塘之中。“明明知道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一大早不好好在房中休息，自己乱跑，还不知道多穿一些。你这伤还没好完全，就用身体力行给我解释什么叫做‘好了伤疤忘了疼’？”
郁灵素没有理他。
“还是说你站在故意在这里，让我心疼的？”皇甫宸笑道。
“堂堂亲王，怎么这么自作多情？”郁灵素道。
“自作多情者大都一厢情愿，你我本是两情相悦。”皇甫宸道。
“谁跟你两情相悦？”
“那是谁在冥黎山中，卫云轩的怀里用痴痴的眼神看着我？又是谁替我挡下了海东青的玩闹？还是谁在我师父面前据理力争？”皇甫宸道。“走过了这么多山山水水，跨过了这么多悲欢离合，素儿，你还看不透你自己的心么？”
皇甫宸感到怀中的郁灵素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
郁灵素感觉到他怀中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感受，还有他掌中那恰到好处的安稳力量，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挥散不去的白檀香。
情网太大，她就像一只迷途的飞鸟，坠入漩涡，明知逃不过，便只想沉迷其中，哪怕是飞蛾扑火，粉身碎骨。
郁灵素笑了笑，怕什么呢？没到曲终人散时，谁又能预知结局，谁又敢断言，她不能扭转乾坤？
郁灵素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抬眸关切问道：“疼么？”
皇甫宸笑了笑道：“若我说疼，能不能博得美人一滴伤心泪？”
郁灵素破涕为笑，嗔怪道：“我担心了这么久，你就这样没个正经样子？”
皇甫宸将郁灵素搂在怀里，道：“每天面对尔虞我诈，是是非非，总要正襟危坐，不能有片刻放松，我累了。在你面前，我只想像个孩子，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郁灵素的心猛然一紧，她知道，她所面对的仅仅是列国和江湖的冰山一角，而这些亦早已让她有些应接不暇。皇甫宸所面对的，是她如今远不能想象的乱局。想到此处，郁灵素垂在斗篷中的手，毫不犹豫地抱紧了皇甫宸。
“好，那我们就永远都像当年那两个偷吃的孩子，无法无天，无忧无虑。”郁灵素道。“你别怕，也不要再哭，今后有我保护你。”
幼时稚嫩的话重新提起，恍如隔世。已经好久，没有人敢说要保护他这样的话了。皇甫宸抱住郁灵素的双手加了力度，仿若想要将郁灵素揉进骨血，再也不要她离开他半步。
皇甫宸向来稳重自持，从小到大，他从未有任何时候如同今日这样，对怀中这个女子有着几乎难以克制的占有欲。面对郁灵素，他总是这样患得患失，害怕下一秒，她就会化成空影，从他身边消失无踪。
皇甫宸逼迫自己离开她的怀抱，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包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听轩，对不起。”郁灵素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拥在掌心。“那日在凌霜殿外，是我莽撞，是我以为我可以放开你。可我错了，我……”
皇甫宸的手指覆上郁灵素的唇，道：“你我之间，何须再做这些解释？我都明白。那如今呢，你可还要用凌霜在我身上刺几个窟窿出来么？”
“你明知故问。”
“我只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皇甫宸道。
郁灵素低下头，复又抬起头，对上皇甫宸的眼，郑重道：“将来无论怎样，我都愿意与你一同面对。血蛊也好，列国也罢，刀山火海，我都跟定你了。”
皇甫宸丝毫没有压抑他眸中的喜悦，道：“素儿，我要你记住今日你所说的话。”
“就像你说的，山山水水，悲欢离合，我本就应该直面我自己的内心。做不到的，我不会逞强。”郁灵素道。
“诺不轻许。”皇甫宸道。
“深思熟虑。”郁灵素立即回应。
皇甫宸从怀中拿出玉蝶簪，轻轻束在郁灵素绾起的发间，不经意中，却看见她白皙的颈项上那让人无法忽视的血痕。冥黎山中群狼环伺，天乾乍起，被掀起的枯枝败叶亦能在这巨大的力量之从下化为一道道冷箭，躲避不及，便是万箭穿心。
凭她的能力，她完全可以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只是，她身后有个受了伤的卫云轩。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卫云轩在她心中有了一席之地？究竟是怎样的缘由，让恩怨分明的她豁出性命去保护一个注定刀剑相向的仇敌？从月影阁石室到冥黎山诡林，他们究竟都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皇甫宸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能也不该质问她。当日，他能信得过她凌厉的长剑，今日就应当信得过她的本心。纵然相约坦诚，他亦必须留给他所爱的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长指轻轻抚过灵素颈间那道长长的伤，皇甫宸柔声问道：“还疼么？”
郁灵素呆立原地，面上染上若隐若现的红晕，轻声道：“不……不疼了……”
“在冥黎山受了那么重的伤，偏偏还要死撑，你是真的不要命了。”皇甫宸责怪道。
郁灵素方想反驳，颈间传来的感觉却让她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
皇甫宸竟俯下身，撩开她乌黑的发，将深情一吻印在了她颈间那道伤痕上。
郁灵素精致的面上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热，双颊绯红，本清明的灵台骤然失去了思考的本领。心中泛起莫名的悸动，竟然让她情不自禁，想要将皇甫宸抱的更紧。双手像是树木的藤蔓，想紧紧缠绕面前的人。
皇甫宸的唇缓缓离开郁灵素的颈项，情不自禁亦必须冷静自持；意犹未尽亦只能浅尝辄止。
将面前呆呆的女子揽在怀中，任她美丽的侧脸轻抵他的肩。
郁灵素环着皇甫宸，耳畔是他渐渐恢复如常的心跳声，映衬着她自己久久不能平息的小鹿乱撞。
往日纵亲密无间亦无此感受，怎么今日竟动情至此？一日不见，三秋之远；纵非久别重逢，亦有□□。一切，也许只是因为她未知前路，只是因为她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久别的时间。
“昨夜你和前辈那盘棋，谁胜了？”郁灵素岔开话题。
“既然关心结果，为何非要自己一个人赶回来？”皇甫宸问道。“老头子喜欢和你谈天说地，吵吵闹闹。怎么不多陪他一会儿，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
“我不会察言观色的么前辈视你如子，很多话要同你单独来说，我自该退避。”郁灵素道。“况且，你竟然出身玉生观，而我竟然能在有生之年得见这不入世的神秘门派，被奉为宾客。这样的惊讶与这般的荣幸，我也得沉淀下来慢慢消化。”
“老头子可没把你当成宾客。”皇甫宸笑道。“别这么自命不凡。你这样，才叫自作多情，明白了吗？”
“不是宾客，难道还是软禁不成？”郁灵素笑道。
“嗯，对，老头子就是要一辈子把你软禁在我身边，为我生儿育女，陪我白头偕老，看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皇甫宸柔声道。“老头子认定了你这个玉生观的媳妇。我也认定了你这个宸王府的女主人。”
郁灵素的眸稍稍黯了下来。
“素儿。”皇甫宸似是感觉到了怀中女子的情绪变化。“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好，你问吧。”郁灵素敛了一闪而逝的忧伤。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日你是如何想通了一切，站在了我师父面前。”皇甫宸问道。
“因为那虫蛊送了我一个梦，梦里，我看到了我最渴求的画面。”郁灵素轻轻答道。
“那，你梦到了什么”
郁灵素闭上了眼，十里红妆逶迤再现，明媚得如同此刻映在她脸上的阳光。
“我梦到你骑着高头大马穿过人潮，我坐在马车之中听着外面熙熙攘攘。幕帘轻启，你伸出手掌扶我下车，我执手回应巧笑嫣然。若再给我些时间，也许我能梦到十里红妆，洞房花烛。”
“如此美梦，多容易让人沉溺，能安然苏醒者只怕十不存一。”皇甫宸道。“你的意志当真坚定。”
“不是我的意志坚定，而是我知道，梦里那人，不是真实的你。”郁灵素斩钉截铁回答道。“我要的不是美梦，一枕黄粱，终不过沦为一场空。我要的是现实中你拥我入怀，如此刻一般。听轩，推开你一次，已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只怕我……我……再也，推不掉了……我只想自私的拥有你，不想再顾及那些是是非非。所以，你可不可以陪着我，直到我不得不……不得不永远……。”
“永远什么？”皇甫宸打断了郁灵素的话。“你究竟信不信我？”
“我信，可是……”
“信便没有什么可是。”皇甫宸道。“我同你说过，诺不轻许，我既然与你有了白头之约，就不会放任你半路离开。你要做的，便是在我找到办法之前，认真的，活下去。”
郁灵素欲言又止，半晌，方微微点了点头。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此处的安稳宁静，郁灵素见来人眉梢眼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急忙欲从皇甫宸怀中挣脱出来，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抱得更紧。
“有人！”郁灵素道。
“那又怎么样？丑媳妇还要见公婆，何况今日来的，只是我的师弟。”皇甫宸道。“嗯，害羞的模样也很好看，以后可以多制造一些让你害羞的机会。”
郁灵素瞪了皇甫宸一眼，却被皇甫宸自动忽视。
“师兄真是好兴致。”来人笑道。“见过师兄，还有……嗯……嫂子。”
郁灵素狠狠地看了来人一眼，那人却用爽朗一笑轻松化解。
皇甫宸亦淡笑回应，仿若来人对郁灵素的这个称呼，让他很是满意。
“师兄，师父让我来通知二位，昨晚嫂子的煮饭手艺让他甚是满意。今日的午饭他亲自下厨，让嫂子也尝尝他的手艺。”
郁灵素分明看到皇甫宸云淡风轻的面容微微抽搐了一下……
“知道了，有劳你了。”皇甫宸语气如常。
“无事无事。”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皇甫宸一眼。“师兄和嫂子……保重……”
待那人走远，郁灵素方拽了拽皇甫宸的袖子，道:“总不能让前辈为我们下厨，忙前忙后。我们去帮他吧。”
“你……怕是帮不了……我……更帮不了……”皇甫宸道。
“前辈的手艺……”郁灵素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甫宸苦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一言难尽……”
郁灵素眨了眨眼，道:“阻止不了？”
“师命难违……”皇甫宸道。“所以，趁我们现在还清醒，先说正事。”
“好，我也有事想要问你。”
“嗯？想问我什么？”
郁灵素轻描淡写道:“关于冥黎山，关于卫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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