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但诉衷情
第五十九章 但诉衷情
“你知道什么是自由么？我很希望有一天我能像一只飞鸟一样，肆意飞翔，没有人约束我到底是不是胆大妄为。卫云轩，我们是敌人，却也是同病相怜的同路人……”
“别把自己活得这么冰冷，你看，我现在是你的阶下囚，可我一样没有放弃我的尊严。当年的你是玄菁最为明媚的少年，别让这世道泯灭了你的热忱，热忱散尽，人心难测，你未必能守住良知，我不希望看到你被乱世毁灭……”
“列国争斗，本不该以千万士兵的性命为祭，真正能统一天下的圣主明君，不该将人命视如草芥。百姓可以送你这个天下，一样可以颠覆你的一切……”
“这次……我只是想要救你……”
……
秋日的阳光在清晨时分散出柔柔的温度，缓缓驱散着肆虐一夜的寒凉。落叶铺了满地，金红辉映，层林尽染。
一阵狂风吹起，归根的落叶被再度掀起，随风飞行，如春日的落英，缤纷而无助地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前行，或挂在树上摇摇欲坠；或飞离故土不知所踪；抑或被裹挟着随波逐流，甚至粉身碎骨……
一季便是一生，命如浮萍，心若黄叶。
剑锋挑起一片落叶，蓝色的衣袂飘飞，“沙沙”声轻轻响起，卫云轩稳稳落在地上。乾阳剑刚正之气久久未退，漫天的黄叶亦旋转着飞舞。
乾阳入鞘，卫云轩缓缓平稳着气息，轻轻靠在一棵粗壮的树木之上。眼前恍惚着那道素色的倩影，耳边是她绕梁的声音，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念念不忘。
月影阁石室中由彼此试探到平等相待，冥黎山中从敞开心扉到生死相随。有太多的事情，他舍不得忘，纵然知道，她此刻许是偎在另一个人怀里。
右手紧握成拳，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的很清晰。卫云轩本很欣慰，冥黎山中血战群狼，她看向他的眼神有那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让他迷乱而恍惚。可皇甫宸的出现，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她眼神中那种久别重逢的复杂神色，喜悲交织，爱恨难料，那份难以置信，那份陡然间的安稳和轻松，甚至她身体本能的微微颤抖，都无情地告诉着他，郁灵素的爱恨喜悲，笑泪痴狂，都早已倾注给那个名叫皇甫宸的人。这个名动九国的清冷亲王，将所有的温柔和纵容，都给了必将成为九国众矢之的的安澜郡主。
卫云轩无奈一笑，是他晚了一步吧，若是她游历江湖之时，同她并肩同行的人是他，那如今的局面，会不会有所扭转？可他和她，隔着两个国家的距离，隔着两个家族的血海深仇，从出生那一刻，他们二人就注定分属不同的阵营。可纵是敌人，又如何让他们彼此刀剑相向？
卫云轩突然有些爱上了狼，不止是因为郁灵素喜欢，更因为冥黎山中因为狼群的冲撞，让他终于靠近了她那颗本不怎么坚硬的心。
卫云轩缓缓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望向树叶缝隙中的天空。阳光透过缝隙映下斑驳的影，像极了被天乾诀肆虐过的冥黎山诡林。他嘴角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轻声道：“皇甫宸，纵你近水楼台，我也要同你放手一搏。你能给灵素的，我都要加倍的给她；你给不了她的，纵用我的一切来偿，我也会夺来给她。我们，走着瞧。”
“卫云轩，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爱郁灵素，还是恨皇甫宸。”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卫云轩猛地握紧了乾阳剑，直视前方。纷飞的落叶中间，一个水墨色身影，举重若轻地拂落面前挡路的落叶，款款走来。
卫云轩同莫清音的武功本不分伯仲，许是卫云轩想的太投入忘我，才没有发现来人。
“莫清音？”卫云轩放下戒备之心，皱了皱眉。“你一直跟着我？”
“你想多了。”莫清音笑了笑。“我不过是嫌弃这些人你来我往明里暗里的乱斗，才到这树林中透口气。只是没想到，这树林中竟也尘烟四起，枯叶纷飞。”
“灵安和玄菁都不会对你墨音宗下手，凌竹山和月影阁相斗对你们也并无伤害损失，你嫌弃人家做什么？”卫云轩道。
“逍遥自在惯了，最讨厌这些有的没的。我没什么远大志向，朋友在侧，好酒好菜，这辈子也就够了。管什么江湖恩怨，顾什么列国争斗，到头来，谁不是一抔黄土，英雄或是普通人，都不过一具枯骨。皇甫宸呀，你呀，都活的太累。”莫清音道。“不过人各有志，我也犯不着在这里说东道西。”
“难得糊涂，贵在豁达。灵素将你引作知己，不无道理。”卫云轩道。
“我跟郁灵素也未必是一路人，只不过我们都离经叛道，都肆意妄为。不过她有她的路要走，我有我的念要平，我们二人纵是知己，也必然相隔山高水长。”莫清音道。
“你爱过她吧。”卫云轩突然轻声道。
莫清音愣了愣，旋即勾勒出一抹苦笑，道：“爱过又如何？不爱又如何？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从来不屑于去奢求结局。人生短短数十年，倒不如活的顺其自然。”
“我不是你，我没法子那么潇洒的放手。”卫云轩道。
“那便回答我的问题。”莫清音严肃道。
“什么问题？”
“你心知肚明。”莫清音道。“你若只是同皇甫宸争一时之胜，你们战场上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没人管你们。可郁灵素，不该成为你乾阳剑下的牺牲品。”
“你们为什么个个都怀疑我？难道说只是因为我是玄菁人？”卫云轩问道。
“你是哪国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莫清音道。“别把列国那一套拿到江湖上来，纵然现在的江湖乌烟瘴气，但终究有人还在恪守着江湖人的本分。”
“那你为何要问我这些？”卫云轩挑眉道。
“明明是我问你，怎么倒反过来了？”莫清音笑道。
卫云轩摇了摇头，道：“我卫云轩同皇甫宸必有一战，这是逃不开的。可我想，我们任何人都不会把郁灵素的性命作为筹码，因为这个赌注，我们赢不得亦输不起。”
“禹东从来不缺痴情种，可这情之一字，却比千军万马的列国之战更险象环生。”莫清音道。“郁灵素心在江湖却注定身不由己，你们去争去抢你们的荣耀与利益，谁死谁活，我都不想管，可你们绝对不能伤害她一分一毫。你、皇甫宸抑或是其他的人，将来不论她选择了谁，我都希望你们能尊重她。我希望我莫清音的放弃是有价值的。”
卫云轩笑而不语。
“嗯，时辰差不多了，透气的和情伤的，都该走了。棋山寺还是一场未知的战争，奔赴战场的任何人都得收殓了一切情绪，怠慢不得。”莫清音笑着转身，踏着满地的枯枝败叶，缓缓向前走去。
卫云轩盯着那抹水墨色的背影，若有所思。莫清音表面上那么轻松，那么收放自如；可萧索的背影和略微有些沉重的脚步出卖了他的心思。
莫清音和郁灵素，江湖上有名的金童玉女。按照江湖惯例，他们本该成为一对神仙眷侣，携手行侠仗义。可这些人似乎都忘了，郁灵素有她必须坚守的立场，她从踏出凌竹山的那一刻，就再也不属于江湖。一步抉择，一生命运。
卫云轩跟着莫清音缓缓移动着脚步，他敬佩莫清音的及时放手，可他却不能像莫清音一般收殓所有的爱恨，他……放不下。
嘈杂的声音渐起，卫云轩闭上眼，送走最后一刻的清静。还有一日便到棋山寺，如今在此处共进同退的众人终将选择分道扬镳，凌竹山、墨音宗、月影阁无可选择地必须站定自身派别，而灵安和玄菁亦势必剑拔弩张。卫云轩心中再也无法平静，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若墨音宗同凌竹山开战，莫清音与郁灵素、莫清觞与沈洛云是否会刀剑相向？若禹东与禹西相斗，皇甫宸和轩辕逸会不会兄弟反目？世道艰难，局势险恶，此刻在一起谈笑风生的人，下一刻也许就会抽刀划向彼此的脖颈。那郁灵素呢？她会不会对他卫云轩动手？
此时此刻此地的同行，是何等的来之不易。
“灵素，你在做什么呢？”卫云轩自言自语道。“他在你身边么？”
一处相思，两处闲愁……
冥郡官道，一骑绝尘，身后沙土扬起，映衬着马蹄哒哒。
不过一个中午的时间，白须老者再三叮嘱过皇甫宸后方放他离开，皇甫宸转身而去时，早已不见了郁灵素的身影。只从师弟口中得到她留下的一句“风起落梅时，月染云山意；倾城水袖影，红妆踏梦栖。”为媒介，让他去寻她。
皇甫宸猜透了她的心思，如今马不停蹄，只是不想让她等太久。寒风凛冽，她从来不知道心疼自己的身子骨。
月上云天，银辉浸染，三城接壤之处，一座小镇遗世独立，如世外桃源一般与世无争。白昼与黑夜交替，有一人从容不迫，等待着爱人寻来。
郁灵素一袭红衣，站在桥上看船娘摇橹，河灯如同星星点点的灯光，漂浮在不远处的水面上，烟花升起，五光十色绽放，无数少男少女手牵着手，依偎在一起看着菁华盛放。
中秋，是她与皇甫宸重逢后的第一个节庆，她给他出了第一道题目。
郁灵素的手轻抚着冰冷的石桥，她记得，三年前，这里曾染着一对恋人的温度，男子青衫磊落；女子红妆娇俏。他们在这里相遇，在这里定情，在这里被家族拆散，又是在这里殉情之时被郁灵素和皇甫宸所救。路见不平，未必需要拔刀相助。郁灵素同皇甫宸在此处辗转多日，苦口婆心相劝二人亲族，不惜假扮道士胡编他人命数，终促成这一对好姻缘。
郁灵素记得，那女子出嫁那一日，十里红妆红梅开遍，落英缤纷，与皇甫宸所言十里长亭盛景，异曲同工。
雪夜梅林，那夫妻二人送别皇甫宸与郁灵素，女子赠给郁灵素一套她亲手织就的红衣，明亮的颜色，栩栩如生的金色蝴蝶，直晃花了郁灵素的眼。
那晚，郁灵素身着红衣，站在桥上看着万家灯火，折下红梅枝丫，代替凌霜剑起舞，红梅映雪，月照佳人。一时兴起，以梅花枝杈为笔，雪地为纸，心绪为墨，借着酒意画了满地的梅后便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二日再去寻时，风雪一夜，早已寻不见踪迹，只余红梅花瓣，卧在雪上，点缀着一片素白。
他曾说，红衣落梅，佳人风采。只是在那之后，三年时光转瞬，她再也没有穿过红衣。印象中，从来都是素色的裙摆被血污浸染，迈着最沉重的步伐，无情地选择着相战。
现在，她终于寻回了那个唯一看过她红衣娇俏的男子。有过错过，终未相别。
郁灵素抬头望月，娴静的面容上染上柔和的颜色，引得无数人借着月光，透过烟火的烟雾，看向桥上的红衣女子，却没有一个人向前靠近，仿若她是一尊不可亵渎的神祇，护佑着人世的太平。
不染尘杂，翩然若仙，郁灵素淡淡一笑，未曾有丝毫在乎这一道道射向她的目光。她只是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男子，从容地走到她的身边，让全天下艳羡他们的相遇与守护。
皇甫宸温柔的笑在郁灵素面前闪现。如今日一般的静谧安稳，着实不可多得。今日，她不想去在意日后那些刀光剑影，她只想静静地享受这个中秋的故事。
他从玉生观出发了么？
离开玉生观前，她曾纵览玉生观的每个角落，震撼之余，更多的是向往。那里，是真正的净土，是禹东最后的桃源，是她最向往的自由自在。
嘴角的笑容收殓，离别前的同白须老者的话冲入脑海……
“玉生观同冥黎山和棋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冥黎山的隐秘我也知之甚少，只是迷阵之流，向来奈何不了我玉生观的弟子。入冥黎山者十不存一，不过是没有遇见我玉生观。”白须老者不可一世的话语声再度萦绕耳畔。郁灵素曾质疑过玉生观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何不救护那些进山的无辜百姓。可很快，她便想得透彻，人为了欲望而选择了赴死，纵然救了，又有什么用呢？人命关天，玉生观可以慈悲济世；人心难测，玉生观又如何管得了？
生死从来都是掌握在一念之间，欲望罗织的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绞碎无数贪婪的灵魂。只是，人们依旧不怕死一般飞蛾扑火，以性命为赌注，永远不曾知足。 如今，皇甫宸代表玉生观奔赴棋山寺，这江湖上最后的一片桃源，为济世安民之心，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出卖给了这个天下，不计较利弊得失，不在乎流血牺牲。
这方是真江湖，没有权贵之分，强者之力在济世，永存安民之心，为万民为天下随时准备赴死。侠义之道，在家国天下。这一切，让当世五大派均自愧不如。
皇甫宸身在尔虞我诈之中，却依旧守得本心，云淡风轻，想必玉生观给了他不小的支撑。 白须老者当得起天下赞誉，亦当得起师父二字。
夜色渐浓，烟火更盛。
“你会寻来的吧。”郁灵素从容一笑。“我信你。”
皇甫宸踏着中秋的迷幻色彩站在桥下，痴痴望着桥上那红衣女子。入眼一刻，数个时辰的奔波风尘尽扫，只剩下眼前的人，眼前比金红之色更为耀目的倾国之姿。
红妆素衣皆绝色，淡妆浓抹均相宜。
这一刻，皇甫宸竟然想将她再带回玉生观，然后两个人放下所有的俗世陈杂，在她心中的世外桃源男耕女织、布衣荆簪，就这样安稳平静地度过一生。什么江湖之战，什么列国之争，都跟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
盛世长存，该是怎样的美好。乱世，给了生离死别太多的借口。
一步一步走上桥，不想惊动嘴角微微翘起，看着烟火迷离的绝世女子。皇甫宸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郁灵素身后，将看着风景的她当成了他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风景。
“披着月色，踏梦而来。看来当年红梅卧雪，你印象果真深刻。”郁灵素轻轻侧身。“恰好，我在等你。”
“落梅倾城，而你，倾了我的国。”皇甫宸上前，将郁灵素揽在怀中。“恰好，我在寻你。”
石桥上相拥的身影，惊呆了桥下的众人。仙女坠入凡尘，神君万里来寻，青衫磊落，红衣耀眼，夺尽了天地的颜色。
郁灵素与皇甫宸被月色笼罩着，染上凡尘的烟火气息，款款走下石桥，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引得无数人侧目。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她在等，他在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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