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往事如锋
程志飞快的跑到小院门口停下脚步，慢慢的走了进来。此时这名女军官正背对着门口哼着家乡小调晾衣服，并没在意人来人往的身后。程志看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轻轻的叫她一声：“小云。”
虽然这个女军官已经听到了这个轻微的声音，但她似乎认为是错觉，停了一下正在搭开衣服的动作，并未转身又继续晾衣服。
程志又轻轻的叫了她一声：“小云。”
这时这位女军官确信不再是错觉，完全放下了手上的事情，慢慢的转过身来。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程志，她轻轻的说：“哥？真是你吗？”
程志非常激动的说：“是我！小云，是我啊！”
程云呜咽着说：“哥！真的是你吗！这不是在做梦吧！”
“这不是在做梦，是我，小云，真的是我！”
程云不顾一切的扑到程志怀里，紧紧的抱着程志失声痛哭：“哥！十年了！十年了！你音信全无，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我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我经常梦到你浑身是血在叫我！……”
程志拥抱着久别的妹妹泪如雨下：“是哥不好，这些年苦了你了！”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跟着程志跑进院子的人看明白情况后，都不出声，既为他们的偶然相遇而感到高兴，又为他们兄妹的深情而为之感动。吴梦调整了一下心态，对大家说：“好了，没什么事了，没什么好看的了，大家都回去吧！”
……
兄妹二人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程志问她：“你怎么跑到这来当八路了？咱家里怎么样？”
程云怨恨的看着他：“你心里还有家吗？”
程志也一脸怨气：“是他们卖国求荣，把我赶出来的！”
“哥，你可别这么说，爸临终前还在念唠你啊！他可没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啊！”
程志一惊：“什么！你说什么！临终？”
程云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爸已经去世八年了。”
程志半天没说出话来，良久，他慢慢的问到：“他是怎么走的？”
“还是他的老毛病。自从你离家以后，他咳的就更厉害了。经常咳出血……到最后医生也没办法了。”
程志痛苦的闭了一下眼：“谁让他当汉奸呢，也免不了要折他的阳寿。”
“哥！你怎么就么狠心呢！他现在人都没了，你都不肯再叫他一声爸吗？”
“这怨我吗？谁让他和日本人合作的！这就是报应！”
“再怎么说，他也是生你养你的父亲啊！”
“咱不说国家民族的大道理，就说咱家的小道理。你我现在都在和小日本拼命，我多少次差一点就没命了，可他却和想要咱们命的人合作，你说我会认这种人吗！”
“可是……”
“好了！咱俩还能活着见上一面，这就是天大的喜事，咱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事。那咱妈呢？咱家的生意呢？”
“爸去世后，妈总是想着你和爸，她也不懂经营，全靠大滨哥他爸帮着打理。后来干脆就都卖给大滨哥他家了，大滨哥他家也很照顾咱家，出了不少钱。再后来，妈就回乡下老家了。”
“那你又是怎么跑到这来的？”
“妈整天催着我嫁人，我不想和她一直守在乡下，就和她说大滨哥在城里给我介绍男朋友了，我就用这个借口去找大滨哥了。后来大滨哥告诉我说，他和徐老师都参加八路军了，我就求他把我带来了。我当八路以后就一直跟着徐老师，东打西打，调这调那的，就一直到现在了。”
程志一皱眉：“这个大滨也是的，怎么能把你往火炕里带呢！”
“哥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大滨哥开始也不同意，是我求着他带我来的！出来革命，为抗战做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怎么能说是火炕呢！八路军是火炕吗？你想让我嫁给一个土财主，围着锅台过一辈子吗？”
“我的意思是说，打仗那是要死人的，那是男人的事，你们女人跟着瞎参合什么！”
程云一瞪眼：“程志，你怎么说话呢！女人怎么了，别看不起女人！女人就不能出来革命抗日吗？女人就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我听说你们八个人里面，就有两个女的。凭什么她们能行，我就不行？”
“不是……我……我一两句话和你说不明白！”
这时程志身后传来一个不满的声音：“既然一两句说不明白，那就多说两句吗！”
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程志就知道是邱滨。他转身刚要埋怨邱滨，见徐立文也在旁边，便把话咽了下去，先和徐立文打招呼：“老师，你没去吃饭？怎么也来这了？”
“我倒是刚想吃饭，让你这么撒鸭子一跑，把大家都给惊了！”
“真是对不住了，我是一时心急，没顾其它的。老师你刚才要跟我说的私事，就是小云的事吧？”
“也算是一件吧，但还有另一件事。”
“那是什么事？”
“先去吃完饭再说吧。”
程志刚要继续说什么，被邱滨打断：“你吃饱了吗？就算你吃饱了，老师还饿着呢！”
“行，老师先吃他的饭，但你得先跟我说，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我就是想跟你说小云的事。”
“哎，那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怎么从来都没提过啊？我的情况，你也不和小云说！你和徐老师都参加八路军的事也不和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程云一皱眉：“哥！你能别冤枉大滨哥吗！大滨哥让我跟着徐老师后，他就去从事地下工作了！他现在也是刚回来不久，这不才调到这来了吗！连我也是在他回来后才听说的，地下工作的保密纪律你不懂吗！”
“可他还是跟我有书信往来啊？”
“所以就只能写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了！万一书信出了什么问题，日特也查不出什么来！你还上校呢，这点事都想不明白！”
“……”
程云转过脸对邱滨说：“大滨哥，我哥就那样，别和他计较！”
邱滨笑了笑：“没事，要是和他计较这些，早就被他气死了！认识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习惯喽！”
程云冲程志一撇嘴：“你看人家大滨哥才不象你呢！”
“……我不就是问问吗！”
“那我问你，这些年你们一共通过几封信？都说的什么啊？”
程志掰着手指头数着：“好象是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一共加起来……”
邱滨不在意的打开他的手：“行了，别数了，我给你记着呢，还没你手指头多呢！先去吃饭吧！”
“那一会吃完饭，不又得一大堆公事？”
“我和徐老师刚才都把手头上的事交待了一下，吃完饭专门陪你叙旧。只要没有紧急军务，不会再被打断了。”
“好，小云，你回去交待一下，好象也应该没什么公务了吧？”
徐立文接过话来：“她刚押粮运草回来，我已经做了安排，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那就好，咱们和徐老师聚到一起也不容易，下午好好聊聊这些年的事。走，吃饭去，尝尝咱家小云的手艺进步了多少！”
……
午饭后徐立文带着程氏兄妹和邱滨一同来到驻地附近的一座高山顶，他面向东北方向很感慨的说：“我们都是从那个方向走出来的！”
程志急着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加入八路军的？你早就是共产党了吧？”
“民国十三年，也就是一九二四年，我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二七年开始转入地下，三七年开始以公开身份和黄司令一起带着义勇军加入的八路军，转战各个战场至今。”
程志很惊呀：“老师你藏的可够深的了！那黄司令也是共产党了？”
“三一年那会他还不是，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后来入党的。”
程志指了指邱滨和程云：“那他们俩呢？”
“邱滨是你离开沈阳第二年入党的，程云是在他之后入党的。”
“呵！这家伙全成共产党了！这不就把我甩了吗！”
“只要你是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共同抗日，是哪个党又有何妨。”
“只可惜我家那个……”
程志说到这里，徐立文立刻一摆手：“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和你们说的这个半公开的秘密！你还记得我们义勇吃的玉米面吗？那是我们的内线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在日军的眼皮下搞出来的。他也是我在沈阳的上级领导，他的名字叫程海！”
程志一听如同五雷轰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邱滨和程云也大吃一惊。
少许，程志战战兢兢的说：“老师你是说……！”
徐立文点了点头：“是的，你父亲就是我的上级领导，一直在隐蔽战线工作。我和他是单线联系，除了我和他的上级，没人知道。当时我们的粮食，都是他想办法转交给我的。那次我们进城，我就是去见他。”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有多少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们，都会遭到亲人的误解和唾骂，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而且是工作在敌我双方的枪口下，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有些继续战斗在敌人心脏的同志们，仍然在黑暗中为国家民族默默的奉献着，仍然还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我还是不相信！”
邱滨很理解程志此时的心情，更明白他为什么所谓的不相信。他拍了拍程志的肩膀：“老师没必要骗我们！”
程云急了，瞪着程志说：“哥！难道你希望爸爸是汉奸吗！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爸是什么样的为人，你不清楚吗！”
“我当然不希望他是汉奸！可不能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就大脑发热什么都相信！只凭老师的一面之词，没有理性的证据，我是不会相信的！”
程云几乎愤怒到了极点，她刚要发火，徐立文立刻制止。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程志：“你进步了，知道理性面对问题了！你说的对，是需要理性的证据！”
徐立文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稿件和一个小本子递给程志：“你自己看看吧！这是你父亲的入党申请书，和那些年粮食往来的帐目。你父亲的笔迹和粮食来往的情况，你不会不清楚吧！”程志用颤抖的双手接了过来，仔细的翻阅着。
徐立文补充了两句：“那次我们去城里和他接头，之所以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就是他有很长时间都是一直站窗口在看着你。他那时就已经预感到，可能是此生见你的最后一面了，他为你而感到骄傲！”
程志看完父亲的亲笔手书后，慢慢的递给了徐立文，转身扑通一声跪向家乡的方向，撕心裂肺的呼喊着父亲，他呼声响彻了整个山谷！程志无限愧疚放声痛哭，朝着默认父亲的陵墓方向不停的磕头。程云哭泣不止，在程志身旁同跪一个方向叩拜父亲。
徐立文拉了一下邱滨，二人默默的离开了。
程志连磕了数次后，两手狠狠抽自己耳光：“我是混蛋！我是畜牲！我不是人！……”
程云哭着急忙制止：“哥你别这样！”
……
良久，程志点燃了一颗烟，坐在地上呆呆着望着家乡的方向：“小云，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程云十分担心的看着程志，不知如何是好，不肯离去。
程志喃喃的说：“放心吧，我没事，我想再多陪爸一会，我欠你们的太多了！”
“哥，别想太多了，我不是也一直以为……”程云没有把话说完。
程志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程云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的慢慢走开。
……
晚饭时间，队员们见程志还没回来有些担心，围坐在桌前谁也不肯吃。石峰耐不住性子问吴梦：“吴处长，团长干什么去了？”
“处理一点家里的私事。”
“那这都一下午了，怎么连个人影也没见着？他去哪了？”
这时韩水生意外的说了一句：“在那边山顶上。”
“这时间也不短了！咱们去看看吧，也许还能帮上点什么！”
武强磕了他一下：“吴处长不是说了吗，那是团长家的私事，咱们怎么帮！”
“那咱们也能不理不采啊！这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唐乐接过话来：“这是在八路军腹地，有他老长官，有他老师，有他好兄弟，还有他妹妹，不会有事的！”
文博很认可：“外面的事肯定是没有的，他家里的私事，咱们恐怕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吴梦想了想：“你们先吃饭，我去看看吧。”
大家觉得此时吴梦去也比较合适，便都安下心来，而安静至始至终却一句话没说。
……
吴梦轻轻的坐在程志身边，很温和的说：“能和我说说你的心事吗？”
程志仍然还呆呆的看着家乡的方向，一字一句的把事情的原委述说了一遍。
吴梦听完沉默了一会：“这不是你的错，用不着怨恨自己。”
“可是我……”程志叹了一口气。
“可是你应该为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骄傲！相信他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唉声叹气的样子。”
程志点了点头：“我想的也不止是这些，为什么直到徐老师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还是没能相信自己的父亲不是汉奸呢！”
“这只能说明你成熟了，进步了，更理性了。”
“那就更糟了！我在知道父亲为人的情况下，居然没有理性想到这个问题，我真是蠢呢！我怎么就这么笨呢！”
“没有谁是神，都是从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做起的。不摔过两个跟头，怎么能学会走路呢！认为自己笨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自甘堕落，一种是奋发图强。你不断摔跟头，就是因为你在不断向前走，在不断的努力。最重要的是，你每次摔倒都能勇敢的再爬起来继续走！”
“可是为什么我不断的努力，却总是落在别人后面一步呢！当年我就中了坂垣的圈套，又没能敌得过小岛，还能被秦世兴算计。就连渡边都能炸掉咱们的桥，这次又落进他的圈套。不说他们，就说你和大滨，我怎么总是差你们一步呢！我并不是为了虚荣心而一定要超越谁！强中自有强中手，这我清楚，人的能力终归不同。无论是敌是友，和你们相比，我就不知道自己差在哪里，而且我也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可还是赶不上你们的步伐！”
吴梦淡笑了一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首先就输在了起跑线上，而且只看到了自己的努力，却没有看到别人的努力！尽管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可跑在你前面的人，也同样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所以你就总是输给别人一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却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在逆流中不仅没有后退，还在一直坚持着前进，就足可以说明你已经做的很优秀了！”
程志仔细的想了想：“要按你这么说，那我不是永远都追不上这一步了？”
“事事难料，造化弄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在不断变化中，不过是大小快慢而已。也许明天你就能赶上这一步，也许明天你就再落后一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努力不一定就会成功，但不努力就一定不会成功！即便你也永远都没追上这上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好沮丧的。因为你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且不是主观原因输在了起跑线上。”
“可我真的是不甘心呢！”
“你要是能甘心，那就不是我认识的程志了。你总不希望我和邱滨让着你，让给你一个虚假的胜利，让你生活在欺骗之中吧！即便如此，敌人可不会让着你！”
程志把吴梦轻轻的搂在怀里，很感慨的说：“没错！也只有这一步之遥，才有让我继续努力的目标！也只有这一步之遥，才让我感到你们的真实！哪怕我永远都只差一步，也要继续努力下去！”
“其实有些事，无论什么原因，你不一定就落后别人一步。就拿小云的事来说吧，我到现在也没搞清，你是怎么发现小云就在身边的？”
“那没什么，是因为饭里有特殊的味道。”
“特殊味道？我们谁也没偿出什么特殊啊？就连老狼也没偿出有什么特殊！”
“我离开家门的最后一顿送行饭，就是小云亲手做的！那是我永远都忘不了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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