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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如晦·五


花行只觉背部猛受一力,身子一震后眨了眨眼,破旧村屋的墙上仍是手捻杏花眉眼慈悲的空杏痕,而渡尘的早已不见踪迹。

        她看到那腐烂供果旁一张素笺,纸上草书疏狂俊逸,她看罢方知本来此境只有自己得入,清池是渡尘以七情法力化入其中的。花行回想境中的种种,以及渡恨菩提的神色气度,她脑海中不由得一一掠过毒龙门中的面孔。

        即使渡恨菩提早已羽化成仙,可花行仍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恨念,这样的气息好像毒龙门中的每个门徒都具有。

        毒龙,行深禅师当日立派取此为名,定是有所深意,想必亦料到门中子弟皆是三毒入骨之人。只不过以毒龙之名克三毒,正如毒龙夫人以鲛人之泪为药引,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她想到此处默默取出那瓶配好的药,再抬眼望了望空杏痕的画像,她运作灵力向空杏痕眉宇间一指,一缕魄便纳入那瓶灵液中,点点银光似星光在江中沉浮。

        她取出一纸山茶花笺,为尚在渡恨境中的清池留下数语后走出了破旧茅屋。

        深秋的清晨霜重露冷,风吹落鲜红的枫叶在半空中似举目无亲的离人。她在落满红叶的小径信步,忽抬头便望见渡尘背着七情独行的影,在林间薄雾中路随人茫茫。

        花行远远地跟在渡尘身后,眉心一跳,只觉得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会发生,就这么悄悄跟着他走了一段路。

        穿林踏叶,绕过几间无人村舍,只见渡尘蓦地顿住脚步,单手立于胸前高唱一句佛号,他身侧的枫树后一个红衣姑娘闪身显于他正面前,似空中翩翩而落的红枫般。

        花行立即将身藏于断墙后,屏声静气地听着他们说话。她用灵力在墙上画了一扇小窗,像是在怡香楼窥视密室那般看他们要做些什么。

        “说吧,是不是我舅舅让你找我的。”

        娇声清亮却不柔媚,花行从她的语调中能听出这是一个性情有些刁蛮任性的女子。

        花行透过小窗细细打量她的模样,只见她一头长发编作无数细辫,用彩线串珠点缀装饰。

        同样的火红色衣衫,穿在丹阳身上像浴火涅槃的傲然独立的凤,穿在她身上却更显得她张扬活力的气息。

        这个姑娘的身形看起来比花行自己还娇小几分,一双大眼睛溜溜地转动着,整个人显得分外灵动。

        花行目光往下移动着,那姑娘素腕上缠绕了几圈的红豆串登时吸引了花行的注意力,花行立即想到相思门中所闻之事。

        渡尘轻嗤一声,看调皮小孩一般无奈似地摇了摇头道:“久闻解姑娘伶俐,怪不得能让解掌门那样的人物都束手无策。”

        果然!眼前这个姑娘正是解情嗔的便宜侄女解鱼怜。

        花行忽地想到眼前这个活泼女郎与漆雪本是同岁,但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上些许的女子不仅没有半分漆雪的自持沉稳,看起来倒像比她还要小,想到此处,她不由一愣。

        “嗐,他拿我没办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见解鱼怜转着水亮的瞳仁,神色间竟流露出一丝愁态来,不过倏忽便转瞬即逝。她正视着渡尘道:“说吧,舅舅让你找我做什么?若是让我回去我是断断不肯的。”

        “解姑娘可是从青阳方向而来?”渡尘正了正色道。

        解鱼怜眉毛一挑,愣了一瞬道:“是从北边来的,但不是从青阳来。”

        渡尘顿了顿,神色无异,只是接着问道:“途中有两位女施主相伴姑娘左右,是否?”

        “这一路上只有坠玉儿跟着我,再无旁人,”解鱼怜说完后蓦地向渡尘一指道,“你这和尚莫不是一早就着跟我?”

        “贫僧并未跟踪过姑娘,出家人向来不打诳语,倒是姑娘骗得贫僧好苦。”渡尘似有些叹息地看着解鱼怜道。

        拆穿即可,非得说被姑娘骗得苦。这妖僧言语如斯,难怪处处留情,就连伽云那样久居风月乡的女子也会陷入他无心的情网,花行心中腹诽道。

        “你这和尚好生矫情,我确是打北边来,何曾骗你?”解鱼怜眼珠滴溜溜一转,闪过一丝狡黠,她捻着腕上的红豆串歪头看着渡尘道,“我倒是听说大师这些时日在相思门与舅舅形影不离,不知大师这些时日都给舅舅灌了什么迷魂汤?”

        “阿弥陀佛,姑娘休要瞒过去,贫僧前来可是一片好心,”渡尘俊朗的面容忽地埋上一抹阴翳,他声音略沉了几分道,“姑娘不信外人也罢,但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在贫僧看来解掌门大抵是这世上唯一全心待姑娘的人了,凉薄寡恩可不是相思门徒的本色。”

        解鱼怜发觉渡尘神色微妙,语气也沉了不少,渐渐收敛了脸上的嬉笑,她手指缠绕着一根细辫道:“如大师所说,我确实从青阳那来,以前门中弟子玉坠儿被逐出相思门后一路都跟着我。”

        “那另一位女施主?”渡尘试探般地问道。

        “那是我后来在途中结识的友人,只是我……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隐约知道她好像也曾是有门有派的子弟,不知后来因何缘故被逐,她因着这段身世与我同感,一路上便以姐妹相称。”解鱼怜迟疑道。

        花行听到这心头一颤,她又一次想到邙山,想到那门中谈之色变的大师姐。

        听到这里,她已有六七分肯定这位与解鱼怜结伴的友人便是她。

        她想,解鱼怜大致是不知道这位友人的底细的,而她那一身显眼的装束和手腕上标志性的红豆串,便一早把自己的底牌亮得明明白白。

        相思门中人人皆说这位大小姐性情顽劣不可教也,而如今花行看来只觉解鱼怜因着身世的缘故任性放纵,其实并无多少心机。

        “那就是说她知晓你是何人,但你对她一无所知,”渡尘轻叹一声,有些无奈道,“一路上她待你如何,性情如何?”

        “这位姐姐待我甚好。故作柔情的女子我在门中见多了,听到那腔调就只觉厌烦,但是像姐姐这样真个好性儿的女子真是世间难有,”解鱼怜提到那位同行友人,眼中的光都柔了几分,渐渐地她嘴角漾起一抹暧昧,“她陪我一同去青阳,又来到这儿。”

        “恕贫僧直言,姑娘与上述所言的二位女施主一道去的是青阳的九华山吧,”渡尘认真地盯着解鱼怜问道,“不知姑娘此番前往长清堂可又是为了见海堂主的幼子?”

        解鱼怜听到渡尘直截了当说出长清堂三个字后脸颊一红,不自然地别过脸去,狡黠灵敏的眸子瞬时略过一丝娇羞,她颔首道:“我曾答应过他送一个自己做的绣囊给他,即使舅舅因为此事将我赶了出来,我仍是要做到当日应下之事。”

        “贫僧已知晓了。姑娘日后少与那两位女施主来往,小心祸及自身,”渡尘面色隐隐一沉,他用告诫的语气说道,“解掌门一路上都派人暗中跟着姑娘,怕的就是姑娘陷入险境,所以姑娘的行踪解掌门都大致知晓。这一回亦是解掌门得知姑娘在丹城附近,贫僧也是受解掌门之托前来相告。”

        解鱼怜神色一凝,似是察觉出事态有些严重,她刚想说些什么时,只见渡尘向她更近一步,以内功传音谶语:“鱼自东西向,难逃双玉劫。事了拂衣去,方净无妄灾。”

        渡尘行过佛礼后便悠然离去,解鱼怜有些茫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只是默默回味着方才渡尘留下的几句谶言诗。

        花行亦目送着渡尘离去,突然,她看见一个身着绯色衣衫的女子从枫树后走出,低眉垂眼地默默走到解鱼怜身后,轻声唤了句“大小姐”,话音刚落便被解鱼怜竖着眉眼数落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不知道走到人面前再说话?竟不知你在相思门里那些年都学了什么规矩。”

        只见绯衣女子抿了抿唇,眉眼间满是忧惧,她左右斜乜一眼后怯怯地行礼赔罪道,“都是玉坠儿不好,让姑娘生气了,”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方才那和尚与小姐说了好一会子话,不知都与小姐说些什么?”

        “那是我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解鱼怜圆眼一瞪,看向那女子的神情中满是轻蔑,她转过身大步向前走着道,“磨蹭什么呢?我可不想在这荒郊野店多待片刻了。”

        玉坠儿低头应了一声后便悄悄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不小心撞到一株枫树被解鱼怜连声骂蠢,此时一只猫儿跑到这株枫树下被玉坠儿看见狠狠地踢了一脚,那猫无缘无故挨了一脚后便一直叫唤着。

        花行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直至目送二人离去。

        她回想起仙缘会那几日在相思门的所闻,她知道这玉坠儿并非解鱼怜的婢女,而是相思门的正经门生,却行动间作低伏小,对解鱼怜充满谄媚讨好。解鱼怜对她的态度就像对待婢女一样,丝毫没有对待同门的尊重,玉坠儿却好似甘愿被她使唤般,只将气撒在弱小的动物身上。

        就从这一点看来,渡尘的建议也却是发自肺腑。

        花行想,从玉坠儿唆使解鱼怜引诱海家幼子,再到今日这一幕看来,这玉坠儿也不是什么心性良善之辈,倒是与毒龙门中那谢灵渊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来纵使是名门正派,也充斥着品性驳杂之人。

        她寻思着清池尚在渡恨境中,待二人走远后便走到树下抱起那只仍唤着痛的猫儿向之前那茅舍走去。

        此时星月渐淡,天光微明,渡恨菩提凝眸望着那株参天古树,幽幽道:“你这人究竟有多痴,才信人世也有至纯至情?”

        “仙子以为相信至情便是痴吗?”清池望着渡恨菩提,那双清水般的眼眸分外澄澈宁静。

        “且不论至情究竟为何物,”渡恨菩提眯了眯眼道,“你对方才那位姑娘之情可算得至情?”

        渡恨菩提这句话似一粒石子激起清池心中的浪花,他清水般的眸子漾着波澜,似残留了昨夜星辰的光晕般,万千心绪亦在此时此刻汹涌澎湃。

        “你不说,是因为不敢说,对吗?”渡恨菩提轻声问询。

        “并非不敢,”清池抬眸,一双秀眼分外清明,他对视着眼前仙子道,“而是无法言明。”

        “既然无法言明,我便让你照见本心。”渡恨菩提将手中柳枝往清池眉间轻轻一点,他一眨眼,便置身与一片桃源仙境中。

        山木扶苏,枝头杜宇声声,穿过欲燃的花蔟。

        清池闭着眼,只觉热气氤氲,他的神智也一点点在暖热中漫漶。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赤着身子沁在山中温泉里,于是将身子更往里沉了几分,只露出头和脖颈。他将一头青丝散开,他的长发在温泉中似一滴浓墨滴入水中般丝丝缕缕地散开。

        忽然间,一阵轻暖的气息似烟般洒在他的后颈,他还未来得及回头,一双红酥手早已攀上他的肩胛,他感受到身后的人将下颌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女子察觉到他要转头时用手按住他,柔软又滚烫的唇在他的肩头烙下轻轻一吻,声音清甜酥软又分外熟悉,似温泉上蒸腾的暖雾般:“清池……是我。”

        清池闻声心中一颤,他蹙紧眉,略微用力挣脱了女子温柔乡的桎梏,眼中充斥着戒备与冷然,他沉声道:“你不是。”

        “清池……你莫非忘了故人了?”女子说话的声音仍是娇软,只是添了一份淡淡的哀怨。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也好像笼了一层薄雾般。她伸出手,用纤细的手指在水中轻轻点着清池的臂膀,清池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到山石上退无可退。

        “你不是。”清池沾湿的黑发缠绕在他的脖颈和肩颈上好似水荇般,他的语气在此时分外坚定,那双黑亮的眼眸此时却分外沉炽,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他平日里罕见的疏离气场。

        只见女子那双水杏眸顿时溢满了伤感,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滚落,她颤声道:“没想到我再回到境中寻找你时,你却已认不出我是谁了。”

        “并非认不出,”清池虽身处热流,此时却分外清醒,他冷声道,“是与不是,我一瞬间便能知晓。就像我虽与你尚未说多少话却已笃定你不是她。”

        女子有些黯然地低头望着温泉水面上倒映的自己此时的容颜,她喃喃地摸着自己的脸,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诧。

        清池看着她端详自己倒影的样子平静道:“姑娘着相了。”

        “所以你爱的是她的骨,而非她的皮囊,是吗?”那女子一双杏眸灵动地眨着,渐渐将身子与清池拉开距离,她的眉眼在雾气淡去后愈发清晰,她的一颦一笑与花行并无一丝一毫的区别。她喃喃问道。

        “不,”清池从容又平静地看着她道,“若是真正的爱,又怎存在抽筋剥骨之说?”

        女子眼眸中瞬时泛起一阵涟漪,她有些失神地望着清池,片刻后幽幽道:“我曾遇到一个男子,他说他爱我的骨而并非我的皮囊,可他从未真正认出我来。”

        “姑娘所说的男子既不爱姑娘的皮相,亦不爱姑娘的骨,他不过是游戏人间的行尸走肉,欺人盗世的无耻之徒。”清池直接点明道。

        “据我所知,你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未曾想满腹文墨却张口闭口谈情道爱,真不知羞。”女子神色逐渐冷然道。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在吾辈耳。旧日繁华不过是过眼烟云,我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行客。此生不足成圣,我也自以为非最下之人,我不过是心中情有所钟的凡人罢了。”清池那双眼眸在温泉的热气氤氲中始终如清泠溪流,是一种澄澈清凉。

        “既然自知是凡胎,为何钟情仙门之徒,你就不怕自己的至情为至爱之人所忘于江湖?”仙子低低地叹了口气道。

        “我自做我,自钟情所爱。忘情也好负情也罢,我只不改。”清池坚定地望着仙子说道。

        瞬时,温泉水渐渐冷却,那蒸腾的雾气也慢慢散去。清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伫立在那株参天菩提下,眼前的黄衣仙子仍孑然立于他眼前。

        渡恨菩提转过身面对清池,从袖中取出一管紫玉竹节毫笔递与他,然后用那柳枝轻轻一点道:“此法器今日便与了你,望你画得眼前景,不忘心中人。”

        清池方伸手接过,只觉掌心传来丝丝缕缕的清凉意,那笔管上的竹节流动着盈润的光泽。可当他再抬起头时,周身仍是那破败的村屋,画卷上的空杏痕一双眼眸神色悲悯又茫远,秋日的晨光照入屋中,灰尘在寂寥中翩翩起舞。

        只是不见花行那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怅然和落寞,刚要走出院落寻花行时,只见花行从门外突然现身,差点与自己撞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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