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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如晦·二


“老人家,”花行疑惑地出声唤道,回应她的是深夜荒村漫长无垠的死寂,空杏痕画像下的果蔬显得更为腐烂,只余那盏烛火仍似爪牙般舞着烈焰。

        “莫非……”花行蹙着眉喃喃道,“那老头不是人?”

        清池沉静平和的眸子在此时闪着一丝警戒,他默默地观察着四周,留意着此处的动静。可除了深秋劲道的风声和他们的呼吸声外,他听不到多的声音。

        此时,一阵泠泠的琴音从悬挂着空杏痕画像的墙壁后传来,似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清池与花行虽闻这恍若天籁的琴音,却只是更加戒备,瞬时皆站起身。

        这琴音渐渐希远,直至茫无。

        须臾,一个身着青袈的僧人从墙后移步而来,向花行与清池致一佛礼,声音虽厚重却又似那琴音般出尘:“阿弥陀佛。方才洛护法与这位施主的所见所闻,正是出自贫僧。”

        僧人虽着寻常佛家子弟的衣袍,花行却一眼就认出这是渡尘行僧,加之他另一只手所抱的七弦琴一看便并非俗物,花行就更为肯定方才的琴声正来自他手。

        能在此处遇到渡尘她并不意外,渡尘素来浪迹天涯,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名声花行在这个世界也常有耳闻。

        她闻言后面色一怔,她讶异的却是她从未和渡尘有过正面接触,在毒龙门里也不是常常抛头露面的人物,渡尘却能立即认出她,令她多少有些意外。

        清池与花行皆向他行过一礼,花行认出渡尘并不立即道出名号,只静静地等他开口。清池似了解了花行此下的心思,报过自家姓名便道:“还不知大师法号,来自何处?”

        渡尘疏朗一笑,单手立于胸前道:“来自无涯,行自无疆。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何施主见笑了。”

        花行轻快地笑了几声道:“身怀七情,行走红尘,不是渡尘行僧又是何人?只是不知大师何故不以真身相见,反要装作他者与我们说话呢?”

        渡尘只是笑着,并不直接回答花行的问题,他只道:“方才从那位老者所言中,二位看到了什么?”

        花行回味着方才那老人所说丹城南郊的往事,空杏痕一家的过往以及她遭大师姐毒手身死的真相。

        花行想,空杏痕虽历经尘世浮沉,给她的感觉却始终保有纯洁无瑕的本心,而同样历经坎坷的大师姐却处处不择手段,真的做到杀人不眨眼,而且杀的还是与自己共处过,互诉衷肠之人。

        若说看到什么的话,大概就是表与里吧,花行这样说道。

        渡尘笑意深了几分,他转头看向清池,清池会意后致过一礼道:“依佛家所言,小生从此事中看到的是色与相,性与空。”

        “你们所言皆是,看来二位皆明觉之人,”渡尘唱了声佛号道,“只是不知明觉之人能否明悟了。”

        “还请大师提点。”花行与清池皆察觉到渡尘此番来见二人自有一番机缘,故恭敬说道。

        “色即是空,所以洛护法方才所问即已着相了。”渡尘含笑看向花行道。

        花行立即明了为何渡尘不立即回答她,老者是真是假又有何关系,不过是相罢了,二人现在须觉的不过是渡尘这般的因由而已。

        “恕在下冒昧,渡尘大师为何只身前来丹城?”清池问道。

        “贫僧离开岭南前曾受相思门掌门托付寻人,来到瓜州后发现毒龙子弟曾在江上历劫。贫僧感知二位在丹城将有一劫,便早数日来到丹城相候。”渡尘娓娓道。

        “还请大师告知,我们二人在丹城将有何劫?”花行眉心一动,有些担忧地问道。

        “护法莫惊,福祸相依,劫也可化作缘,贫僧在此恭候,定有相助之法。”渡尘坐下后将七情放在膝上,右手一挥,七音泠泠。

        蓦地,花行只觉胸口隐隐发烫,她取出观梦石,只见晶体中那彼岸花舒展开丝丝缕缕的花瓣,露出嫩黄的花心。

        此时,她体内的灵力开始涌动,她立即打坐调息,将那枚观梦石悬空浮于眼前。渡尘明了时机将至,亦抱琴盘膝坐于花行正前方。而清池静静在花行身后打坐,用他微末的灵力为花行做护法加持。

        渡尘将手闲闲一挥,喜怒哀惧爱恶欲,一弦一音,悠远清明。

        黎明将至,深秋天际的暗色中浮现一道又一道幽微的光波,伴随着七情之音婉转反复。

        花行面色平静,那悬空的观梦石闪烁着忽明忽微的光,清池大抵因为修为不够又处于这样强度的气压下略觉头晕目眩,仍是强撑着运力护法。

        忽地,那观梦石中一道白光喷薄而出,伴随着渡尘浑厚悠远的声音而来:“三界七情,轮回六道,渡恨菩提,化业慈航。”

        花行瞬时进入一个幻境中,不一会,渡尘弹琴的手轻轻一挥,清池也从那破败茅屋中消失不见。

        花行再次睁开眼,白雾茫茫中浮现出两个金光篆字“渡恨”。

        白雾散去后,一株菩提古树映入她的眼帘。

        “我曾在哪里见过这株菩提,”花行心中想到,“倒是和毒龙门那株菩提一样,只是没有祈福的红绸挂在上面。”

        清风徐徐,那株千年菩提枝叶婆娑,在广袤的草地上映下广阔树荫。

        花行走上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一片菩提叶,那枝叶似能感应般回应她。

        正当她打量着眼前这株菩提树时,一位黄裳仙子姗姗而来。

        “这树枝枝叶叶,不过牵愁照恨而已,又有何可看的。”

        花行闻声回头后向她行礼问好,继而问道:“不知仙子名号,又为何这样说?”

        那黄裳仙子手持净瓶,瓶中柳枝凝露,似临渊照水般。花行看着眼前一身黄衣的仙子,不觉想到那陨落的漆雪师姐。

        许是除却二人容貌打扮相似外,仙子言语温然中夹杂着疏离才是主要缘由,只不过漆雪的疏离仍有一种渴望与清愁,而仙子言语中的疏离是一种无悲无喜的空灵。

        仙子看着花行幽幽道:“此境渡恨,此树菩提,吾乃渡恨菩提也。姑娘方才听七情之音,竟不曾发觉其中无‘恨’一音?”

        “还请仙子指点。”花行谦道。

        “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世间但唯一‘恨’字,最难书写。”仙子取出柳枝,将净瓶中的玉露在花行眉间轻轻一点道:“不信你看。”

        清池只觉一道强劲的力将自己猛地一推,喉头顿时回味着一股血的腥咸,当他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身旁的路人皆比自己高出一大截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临安城的青瓦白墙,小桥流水,回响他耳畔的是过往行人的吴侬软语。

        他连忙走到河边照水一看,发现自己竟变成一个扎着双髻,身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模样倒是像极了自己儿时的样子,他有一瞬间的错愕,他想,若儿时的他扮上女装不外乎是这模样。

        “哟,村丫头在这儿呢。”清池回过头,发现一个比他高大些的男孩笑得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还没回过神,那男孩立即伸出手去掐他的脸,调戏道:“看你生得俊,给你个进府里头侍奉爷的福气,你要不要?”

        清池连忙伸出手去扯那男孩的手,那男孩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吼道:“不识抬举,你这村丫头就是一辈子的贱命。”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和一群躲在墙后的男孩一哄而散,清池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也不去看方才那个欺负他的男孩去了何方。他只是静静地看向那流淌的河水,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花行也经常受这些男孩的欺负,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无力的疼痛。

        即使他儿时对女孩子温文尊重,可当时他毕竟不是女儿身,无法切实体会到女孩的难处,而他现在变成女孩时,这一刻,他似乎才真正对女孩在这个世界的遭遇感同身受。

        当他正看着河水出神时,一个妇人连忙跑过来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继而拽着他的手就向前走,同时口中狠狠骂道:“你这小蹄子不帮爹娘做活在这发什么呆?再过个三年五载的就嫁人了,还成天往外丢人现眼!再贪玩,可仔细着!”

        周围的摊贩和行人皆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清池就这样被妇人一路拖拽着回到村里。

        这一路他的心中更明白了儿时花行和月行说起世道和男子的那些看法,他突然明白,只有当一个人切身经历过相同的境遇,他才可能完全理解那样的环境里身为女子的种种苦衷。

        当他回到家中时,放眼望去家徒四壁,梁上满是蛛网。那妇人给他指派了活后便走进了屋里。

        他一边筛着谷子,一边听着屋子里头妇人与丈夫的言语,听着听着,便听到里头的话扯到自己身上。

        “我看她嫁到那家也赚不得什么好处,索性今天夜里就把这个赔钱货卖到窑子里,好供她弟弟念书。”

        清池听到妇人这般恶狠狠的言语,心中一颤,似寒冬时檐上滴下的雪水,点点都砸在他的心上。

        原来在世人眼中,身为女子便是诸般祸患的根源。清池心中感叹道,同时他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比他少年时家道中落那几年对族人心性的骇然更为可怖。

        他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做着活,一边打量着周身的环境,此时一个身着布衫的小男孩一脸神气地走了过来。这个男孩对周围的农人和孩子全然一副嫌弃的样子,好似也觉得自己是刚从学堂回到府邸的公子哥般。走到门外时,男孩不以为意地冲清池轻蔑地哼了一声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

        他知道今晚自己的卖身钱便是要供这个男孩日后读书的,而男孩通身的气焰绝对与里头那对夫妻平日的教育密切相关。

        他虽是男儿,此时却分外共情世上许多可怜的女子。

        屋子里头瞬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明明是一家四口,可化作女儿身的清池只觉得这份天伦之乐与他毫无关系,这一切不过因为里面那个是男孩,是可以考取功名的男子,而他不过是那夫妇口中的“赔钱货”。

        清池想着入境前渡尘所说的话,心中暗自感慨这确是称得上一“劫”,不过幻境终有走出的一日,那些人世间可怜的女子却要真真切切地困在这样的“劫”中了此残生,便觉分外凄凉。

        当他想到此处时,眼前光线一亮,他周身的环境再度变了样子。

        这一次,他正静静地坐在一面菱花镜前,周身皆是红纱倩影。

        他缓缓睁开眼,只见镜中的自己化作一个腰肢袅娜的女子,一身西域舞娘的装扮,珠光宝气中的清隽眉眼却笼着浓郁的愁。

        而他的双臂缠满了金钏玉钏,好似被金玉五花大绑了般,困在了金玉绫罗的囚笼之鸟。

        “今夜一舞后,你就名满京城了。”身后老鸨打量着她的神情却似男子般涎澄澄,只是这份馋更多是馋那金银财宝。

        这一次,他只能思考,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受控制,这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的女子似一个华丽的提线木偶般,他在高台上舞过一曲后便退入后院。

        清辉如水,他正如释负重般地望着一庭清逸时,只见那老鸨带了几个人上前,将她绑入暗室中。

        他拼命地反抗着,几个大汉按着他,老鸨将一碗气息冲鼻的药狠狠灌入他的喉中,口中不停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那碗药终是一滴不漏地进了他的口中,随之而来的便是小腹的绞痛,她躺在地上痛苦地哀鸣着,周身的人围着她,冷冷地俯视着她挣扎的模样。

        清池心中的痛楚更甚腹部传来的痛感,蓦然间一道白光闪过,他来到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喧嚣声不绝于耳。

        当他睁开眼时,只见自己被五花大绑起来,河边围满了老少男子,还有一群板着脸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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