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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沧浪·一


此时,天边闪过一道无比炽亮的闪电,一道白蓝的光在月行眉眼上闪现,她那双如深潭般的眼眸分外阴鸷,又夹杂着一种刻骨的痛,死死地盯着一步步走来的少年。

        少年撑着油纸伞,步步从容地走向她,在距她一步之遥时停下脚步。

        他望着她的眼分外漠然,冷雨如注,二人的伞沿似围成水幕般,将两个人隔离开来。

        他们分明面对着面,却好似身处两个世界般。

        “你到底还是跟过来了。”少年冷冷说道,语气中不带一丝余温。

        “因为挂念你,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月行握着伞柄的手纹丝不动,说出这句话时一双眸子似风吹过深潭般泛起微澜。

        少年轻嗤一声,乜斜了一眼方才他与蒙面人谈话的地方,将眼神如刀一般扫向月行:“你以前不像这样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没有变过。无论出了什么样的变故我都会是这样,”月行看着少年的神态回忆着方才听到他与蒙面人的只言片语,冷哼一声,似是自嘲,也似嘲讽命运的玩弄。蓦地,她眼睛蒙起一层水雾,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发颤,“倒是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这个人一样。”

        “适才你听到了,”少年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他环顾四周后沉声道,“人终得死,尤其在这险恶的人世谁还能躲得过生关死劫?再说生死难测,我们既然能在这个帮里相识,就说明谁也不是来人间享福的命。他这么走了,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福分?”月行冷冷地抬头看着少年,眼眸中的失望更深了几分,说话的语气多了一种深深的讥诮,“莫非准帮主这些年的‘深厚福泽’都是这么积来的?”

        少年听月行用讥讽地语气质问他,登时双眉倒竖,伸出手抓住月行的衣襟,他的手背青筋登时凸起。他狠声道:“你能活到今时还不是因为事事依着我!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月行彻底怔住了,她手中的伞掉落在地上,夜雨瓢泼,顷刻间便将她浑身淋透。

        她额上的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上,那双眼睛神色更深了几分,失望似一粒石子投入水中,又一点点地沉底。

        花行在一旁看着,似乎能听到这失望的声音。

        就在此时,林中突然窜出一个劲装短打的人,挥刀便向二人披来。

        少年将月行猛地一推,立即向那人背心拍过一掌。那人一个踉跄,站稳后又将刀向少年砍来。

        月行取出长鞭,向来人腰间一缠,向后猛地一拉,继而挥开长鞭,那人险些摔落泥中。

        那人用刀杵地稳了稳身形后,用杀气腾腾地眼神巡睃着少年。

        月行大概能猜出来,来者大概就是帮主之前结下的仇家之一。

        此人虽蒙面,可从眉眼看来年岁应与他们相差无多。他的一招一式更多是朝着少年攻来的,少年以守为主,招招防护,月行见状不再防身,更多的是出手吸引他的注意,步步周旋着,想为少年引走这个敌手。

        几回下来,那人亦不再主动出手,他只是握着手中的刀,左右打量着少年与月行,寻思着这一对二的打斗要如何致胜。

        暗夜中划过一道闪电,那人露出的两只眼亦似出洞的狼巡视猎物一般锋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少年身后披刀而来。

        月行趁机纵鞭而去,就在她放开手时,那人刀锋一转向月行挥来。

        此时少年正在月行身边,那刀锋似雷电般劈下,少年全神贯注地望向来人,矫健地躲过了这一刀。

        花行看着刀锋渐渐逼近月行的肩胛,一颗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她的心也似被这夹杂着寒气的雨淋透般,散发着丝丝冷意。

        幸而月行另一只手从腰间拔下匕首,手腕一翻,登时便向来人腰间刺去。这把匕首晃着冷蓝的光,花行看到刀面上有两个熟悉的篆字:心证。

        她记得月行自从听到家中噩耗后便再也没敢拔出这把匕首,她只将她放在身上,她怕拔出心证,怕回忆起瞬间离她而去的家人,怕入骨的孤寂在一瞬间销魂蚀骨。

        而此时此刻,她为了保护少年,拔出了父亲传与她的宝器。

        那人被伤到要害后捂着血口瞬间倒地,大雨如注,顷刻间他腹腔流出的血便似溪流般在林间流动。

        两把素伞也寂寥地东西散落着,任由料峭寒风吹着它们渐行渐远。

        少年站在一旁亦被冷雨浇透,月行将心证上的血在倒下的人身上擦了擦后,缓缓站起身向少年走去。心证入鞘一瞬的声音在雨夜中清冽分明,她一言不发,深深地注视着少年的双眼,她那双眸子所含的余温一点点冷却,眼中的光也随之一点点黯淡。

        花行看着神色决绝的月行,回想着方才的种种,她知道此时的月行已经对少年,对爱,甚至对这个世间全失望了。

        少年双唇紧抿,他看着月行的神色无比复杂,冷电闪在他的面上,他的嘴角隐隐抽搐,他的喉结随着顺面颊而下的雨水上下颤动着。

        月行任由那把素伞潦倒地落在一边,在夜雨电光中留下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花行的眼眸随着她的远去渐渐湿润,忽地花行眼前白雾迷蒙,她隐约听到江河流动的声音。

        待迷雾散去时,几只白鹭仍旧悠闲地在滩头信步。

        月行抱着包裹,神色一如来时般,凝望着远望,似乎想看破悠悠的未来。

        她从怀中取出那把半月梳,她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梳上的那粒玉,每触摸过这把梳子的每一寸,她便回想起沧州的点滴。

        所有至痛,点点温馨,好似都封锁在了那个冬日。

        清晨的江烟袅袅,像一场无言又怅然的往事,那些白鹭便如世间的过客般来回而行,置身这迷蒙中,又超然这迷蒙外。

        伸出船沿的皓腕映在沧浪江面,那手背正中的一圈红痕也在江烟中化成胭脂色。月行的手握着那把半月梳,她侧身望着江面,似一枝疏影横斜的梅。

        蓦地,她那只留有旧痕的手一松,那把梳子沉入了沧浪江。那把梳子带着月行手掌的余温,连同沧州城的深秋,隆冬和初春,曾经那笑容清朗的少年,小院的清欢,在沧浪的水中沉潜。

        沧浪之水清亦或是浊,月行都已决定让它们沉没,连同内心的洁净的柔软与温存,一同尘封在冰晶的心中。

        花行看着小舟在沧浪江渐逝的影心中的怆然丝丝缕缕地蔓延。

        小舟从此,江海余生。

        花行随着旧年的渡舟颠簸,不知过了几日,眼前的景象又变成无比熟悉的临安城。

        她看着年近及笄的月行再次回到这座城池时,想到此时的她已是孑然孤身,漂泊游侠了。

        只恨命运弄人,造化游戏。

        江河上的船只来往不绝,城郊的田间亦如往日般令花行感到亲切,可那陌生的面孔又让她怅然,她再也无法真的回到这里了。

        要不是成王的铁骑曾真真切切地在南郊烧杀纵火,在那年的中秋夜粉碎了千万户人家的团圆,又有谁相信临安城郊会陷入那般的灾难。

        花行正在感叹着,无意中注意到月行的眉眼间多了一分凛然的狠意,她想,这份狠厉大抵就是在那场沧州的冷雨夜后酿就的吧。

        黯然销魂者,为别而已。

        别后既是永恒,这份黯然必当刻骨。

        春风又绿江南岸,可当着江南清风吹拂过月行的眉眼时,那双墨色眼眸中除了狠意,更多了几分深刻的孤清。

        船家靠岸后,月行又是孑然一人,抱着包裹踏上了她的路途,曳着寂寥的身影在临安的人海中。

        此时的临安已不再如往日般阜盛繁华,更多的是清雅闲逸与繁华过后的落寞。

        城郊的菜花是漫山遍野的明黄,像一幅泼墨写意的画。孩童的笑声绵绵不绝,月行望着那些孩子,听着那往日分外熟悉的欢声,眼眸中更添了一份愀然。

        她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素绢,掀开绢子,那半块碎玉正温顺地卧在她的手心。春阳下的绿玉无比剔透,月行眯起秀目陷入了凝思。

        当她抬头望天时,被浮云遮蔽的太阳一点点露出轮廓。

        月行的神色在此时分外坚定,她心中想,此番重回临安,定要查明真凶,并且找到那个一次次主动拉住她,永远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带她走过漫山遍野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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