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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苏世·三


江河之上烟波茫茫,水滩上有数只白枕鹤和鸥鹭闲庭信步。

        月行坐在一只渡舟的后面,她静静地抱着包裹,目光幽幽地望向远处,任由船夫摇着橹,在冷灰的山色中驶向茫远的未来。

        大花行也好似坐在船后头,视线跟着水流缓缓动荡着。

        一炷香的功夫后,船靠了岸,一个常年被水流冲刷的石碑上勉强能看到刻着两个字:沧州渡口。

        沧州,花行来到这个世界就看过地图,她记得这儿虽然仍算中原里的地界,可也离北国很近了。

        怪不得虽是秋日,吹来的风仍要比临安的凛冽许多。

        月行从包裹中取出铜钱交与船夫后便向人烟多的地方走去,方进了城门,只听得一阵喧闹地吆喝声。

        “走走走,还以为自己是那天子脚下的公子小姐呢,这可没轿子马车伺候,还不走快些,仔细爷打!”

        路人闻声纷纷侧目,月行虽是峨眉人,自幼多在南方,但也曾随父亲去过北地,故也勉强能听懂沧州当地的话儿。

        她静下心来听,渐渐从众人的谈论中得到了许多关于当朝事变的事。

        皇嗣夺位,手足相残。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多少君王都曾经历过这些无情的变迁,月行听后心中并无甚波澜。待其中几人谈及中秋之夜成王铁骑□□南郊时,月行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之后周围的人再谈些什么,眼前是什么景象,在月行这都好似一片空白般。

        只听“诶呦”一声,那人贩挥着鞭子便向其中一个少年狠狠打去,那少年嗷嗷叫道。他虽衣衫褴褛,也不难窥见数月前丰衣足食的过往,走起路来肥肉也随着颤动。

        “这便是京城李将军的嫡子吧,即使流放了数日也不改这膘肥体壮的身形。”周围一个中年布衣男子看笑话似的打趣道。

        他身边的小贩立即戏谑:“害,您只管瞧着,不消两月,这位公子哥儿马上就能‘人比黄花瘦’了。”

        月行站在鼎沸人声中,面色分外惨白,似被抽离了灵魂般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

        那人贩看到人围了上来,索性就让他们一排地站好,转向众人时脸上立即挂上谄媚的笑:“嘿呦,各位爷们,仔细瞅瞅,这可都是临安城曾经那位李将军的家眷哪。”

        呆愣住的月行似瞬间回过神般,原来是那刚刚被打了的“公子哥”不停地扯她的衣袖,看到月行转过头,他立即露出比人贩子更谄媚的笑,只是笑中多了几分讪讪然。待月行认出他时,脸上立即浮现几分薄怒。

        原来这“公子哥”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在白岩书院前屡次欺辱花杏,还伤了月行手的李铭。

        月行刚要把头拧过去时,李铭已死死地箍住她的手臂,大声求道:“好姐姐,你把奴才买下来吧,奴才当牛做马服侍你!”

        往日一口一个“爷”的纨绔子弟,今朝改口自称“奴才”,月行心底又好气又好笑,她冷哼一声用力抽出手,只是不理他。

        没想到这无赖李铭竟然放声大喊道:“好姐姐莫走!看着临安时候的情分上帮帮小的,来日方长,总有用得到奴才的时候!”

        四周的人连忙聚了上来,月行被人群紧紧包围着,脸上的愠怒之色更增了几分,她冷声道:“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不仔细想想自己平日做的孽,反倒有脸求人。”

        她刚要往人群外挤出去,李铭又大声求道:“好姐姐,往日都是奴才不懂事得罪了你们,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那何大公子和你们总来往,他不是最爱说‘以德报怨’了吗,姐姐就大恩大德……”

        李铭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话,月行听了心下已然无比烦躁,加之身边的人絮絮谈论临安南郊惨状的话语落入月行的耳里,她满脑子里都是花杏。她狠狠回头瞪了一眼李铭,不顾周身人的议论,一个箭步冲出人群。

        许是冷风,许是人情太薄的缘故,吹得月行双眸通红。

        越往沧州城内走,就越热闹。有卖花的,花架上的花在秋风中似路人一般瑟瑟发抖;卖胭脂水粉的,用这明艳颜色妆点着时兴事态吸引着过客的眼球;卖吃食的周围仍旧围满了涎澄澄的叫花子,马夫在吆喝着奔走着,街上的公子勾肩搭背谈论着寻花觅柳的事,一切就好像曾经临安城里那样的活色生香。

        只是这些热闹此时都生硬地将她挡在外面。

        她脑海里尽是花杏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主动拉她的手,带她看各式各样的小东西的兴奋模样,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月行在人群中分外失态,不过好在路过的人根本不会将精力分一丝半点给这个半大不大的异乡姑娘,她只管定定地站在墙檐下抹着眼泪,同时寻思着花杏这些日子还在不在人间。

        她哭过后的双眼红肿着,冷风吹过她的两颊,她整张脸在冷冽的北国秋意中显得那么柔弱惹人怜。

        不过沧州的人都似乎没有南国之人的多情,竟无一人上前问上一问。

        她孤孤单单地,将怀中的包裹紧紧抱着,身形摇晃着走在黄昏的道路上,黄昏的道路像一段灰心,天边几只白鹭漫不经心地飞过,渐渐拉拢深沉的夜色。

        就在她不经意的时候,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

        月行回过头,一个身形略比她高些的少年映入她充满倦色的眼眸。这个少年冲她热情地笑了笑道:“如果我没看错,你应该是个练家子吧。”

        少年话音刚落,月行略有些疑惑又戒备地看了看他,问:“你如何看出我也是习武之人?”

        “练家子的步履和普通人相差甚多,但凡留心便识得出,”少年咧嘴一笑,语气中有些神秘兮兮道,“不仅看得出你是练家子,我还看得出你是蜀地那边的人。”

        月行眼眸中闪过一丝凛然,她抱着包裹向后退了半步,在这个空档她飞速打量了少年一眼道:“看来仁兄也是武林中人了。”

        少年笑了几声,窥见月行的动作也不做其他反应,开门见山道:“孤身一人来沧州确实不易,不过你还真找对地方了。沧州年少的游侠们立了一个无名散帮,靠行侠度日。你从南方来,在北地应该是举目无亲,我看你一身反骨逆鳞的样子,想必也不是来投亲靠友的,恰恰是离家出走的。”

        月行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听少年字字句句说在心坎上,戒备心略微缓解了些,她想世道不太平,孤身终究难行,不如与当地武林中人会一会,日后也有个帮衬。她抬头认真地看着少年的双眼道:“我正有留在此地之意,不知仁兄能否为我引荐,与帮中各侠士会上一会?”

        “今夜便可,你随我来就好。”少年向她招了招手后,飞身一跃便飞檐走壁起来,月行抱着包裹,亦在他身后跟着他,走了很久也不觉得吃力。少年回头看了看还稳步跟在身后的月行,冲她笑了笑。

        就这样过了良久,少年飞身而下,轻轻立在一个老旧的院落里。月行站在檐上不动,她多少对少年留了一份防备心,想着若是虎穴狼窝在屋檐上也可飞身就走,若进了院落便再难脱身了。

        她面无表情,只是静静打量着院落。

        少年竟也不再招呼她,只是拍了拍手,几个少年也推开房门走到院落中。月行从他们的神态举止上都能看出他们是习武之人,心便放了一半,只是还不打算就此飞身而下与众人相会。

        只见少年与几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后,院落中各少年都向屋檐上的月行拱手行礼,各报姓名。月行见状立即跳下屋檐,也向众人见礼,她隐去了姓氏,说自己叫作“月”,此后帮中众人皆叫月行“阿月”。

        月行与众人谈论中方知帮主是一个浪迹四海的行侠,一年只在沧州待一两月,那位邀她入帮的少年因在众人中武功最强,便被帮主选作她不在沧州时的临时帮主。

        这些日子月行与众人一般,接手一些仗义行侠的活计,靠微薄的银钱度日,一切还算风平浪静。花行在观梦石中所见这个带月行入帮的少年对她甚是关照,虽是一般年纪却行事处处透着老成,帮中众人也对其深为信服。

        这个少年最让花行佩服的是,就连看似性情冷厉难以接近的月行,在他的帮助下也很快被帮中众人接纳了,足可见其混迹江湖数载阅历之丰厚。

        半月后那为众人称赞的女帮主回来后与初到沧州的月行见过面,那个少年也替月行美言了很多,加之帮主很是欣赏她的武功与性情,临走前将自己收藏多年的武鞭赐予月行,授予她独门鞭法后又再次漂泊江湖。

        如花行所见,月行在沧州的秋天都在行侠与练鞭中度过,渐渐一阵北风吹过,带来肃杀又萧索的寒意。

        院落中月行正在练鞭,她的脸颊通红,呼出的白气分外明显,几只白鹭从屋檐上飞过后,花行眼前的天光瞬间暗了几分。

        此时三三两两的帮中之人踏入院中,看见月行的神色都齐刷刷地闪过一丝疑虑,很快又恢复平静,讪讪笑过后便各自走进房间。

        月行察觉到众人异样心生疑窦,她收起武鞭,正踏出院落时,那少年提着一壶酒迎面走来。

        “阿月,夜里冷,你这是要去哪儿?”

        月行抬头望向少年,少年眼眸中似藏着复杂的心绪,他的笑容比往日多了一分局促,说话语气里的关怀比素日更浓郁几分。她本就从帮中众人的神色中察觉到近日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情,少年的表现更让她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你们是不是有事想和我说?”

        月行迟疑良久,仍旧直接问了出来。

        少年咬了咬唇,踌躇片刻后举了举手中的那坛酒,向东边使了个眼色道:“我们去沧浪江边吧……我跟你细说。”

        月行眉心一颤,不知怎地心中凉了半截,她隐约感觉少年要跟她说的事情是她分外关切的。她这几月内来往最密切的还是这个少年,她与少年说过临安南郊结识花杏的事情,她总感觉花杏还在人世,希望能找到她。花杏水灵灵的眼睛和肉嘟嘟的小嘴活生生地浮现在她心头,她好想现在就能握一握她永远绵软温暖的手。

        她想着临安城的点点滴滴,紧紧地跟在少年身后,一言不发。她步履匆匆,黑暗又寒冷的夜晚,她口鼻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她的双眼,就是这般也能让她想到临安城白岩书院前的纷飞柳絮。

        就这样走了很久,少年带她走到沧州的沧浪江边,白鹭悠闲地信步游走,深秋江畔的景致分外清冷,月行的心绪也似天色般冷凝。

        “你是不是有临安南郊的消息了?你找到花杏了吗?”月行呼之欲出道。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少年抱着那坛酒坐下,转头认真地看着月行,压低了声音问道:“阿月,你是峨眉冷家的人吗?”

        月行听到“峨眉冷家”四个字,猛地将头转向少年,她细眉紧拢,声音有些颤抖道:“冷家出事了吗?”

        “阿月,”少年说话的声音充满关怀,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月行的肩膀,沉吟许久叹了口气道,“我一早便知道你是习武世家的子弟,你的功夫很俊,并且一看就是有来头的。你是冷家的人对吗?”

        “……是,”月行沉默了很久,深深看了一眼少年还是承认,她蓦地抓住少年的衣袖,墨色的眸子中溢满无助,她颤声道:“你告诉我,冷家究竟怎么了?!”

        少年轻轻拍着月行肩头的手颤动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他神色一凝,将看着月行的脸别过去,沉声道:“冷家……不在了。冷家在临安城的人被江湖上的人盯上了。”

        月行脑中嗡地炸开来,她脑海里浮现出永远威严的父亲与那对她向来少笑颜的母亲,浮现出那些嘲笑她性情的家族子弟,可此时此刻,她心中那些怨却顷刻间似从未存在般。她心如刀绞,难受到极致的时候,眼中的泪竟掉不出来。

        她抓着少年衣袖的手更紧了几分,手指的骨节在冷风中泛白,她脸上的血色在风中一点点淡去。错愕,悔恨,痛心,怨怒,种种锥心焚身的情绪在她墨眸中交错着。她微启的唇在冷风中颤抖着,她说不出话。

        少年将那在半空中犹豫的手臂仍旧放在月行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我将我听说的一字不漏地告诉你。冷家这样的家族在江湖中的对家并不少,我听说是有人与冷家结仇,借其他家族的力将冷家在临安的府邸灭门了。”

        月行在少年温厚平静的叙述中越来越崩溃,好像心被人撕裂一般,点点滴滴的血溶进沧州的江水,月光落在她身上,她只觉得无比的冷。

        少年打开了酒坛,递与月行嘴边道:“喝一口。”

        月行将头埋在双膝中痛哭,她才抬起头少年便将酒递与唇边。此时的月行麻木地接过这坛酒深深灌了几口后,愣愣地望着深蓝天边的毛月亮。

        她的双眼布满血丝,那轮圆月也似泛着血色般,是一轮血肉模糊的圆满,就像这人世间的混沌不堪一般。

        几只白鹭在月光下漫步,也似染了血色般,沐浴着血光冷漠地漫步。

        月行捏紧拳头狠狠地打着自己,谁家弟子谁家院,异乡人已无计悔过自以为的解脱。

        这一瞬间,她不由得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牢笼,她逃离了家族的婚姻牢笼,便立即陷入另一个两处茫茫皆不见的炼狱。

        少年在血月下看着月行,将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许是酒的缘故,又许是心中的块垒被酒浇透,月行沉沉睡了过去,双颊满是泪痕斑驳的酡红。

        她隐隐感觉自己在梦中走过崇山峻岭,似在马上奔波般,踏过了数十载春秋。她梦中只觉浑噩,她不敢醒来,因为在这个梦中,她除了沉重与奔波,想不起太多的事情了。

        少年在深夜背着月行仍步履轻健,他飞过重檐,走过层壁,终于回到那个老旧又熟悉的院落。

        花行在观梦石中,与这个少年一般,眼也不眨地看着沉沉昏睡的月行,心中也觉得沉沉的痛。

        不知不觉中,她也落下泪来,一行清泪从脸颊滑下,却踪迹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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