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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红豆·三


耿耿星河在如墨夜色中熠熠生辉,伽云头披红纱,身着楼兰衣衫,痴痴地倚着一株红豆树下。她凝望着远方的佛堂,摩挲着腕上的红檀佛珠,垂下一朵木雕的莲花在微凉夜风中轻轻摇晃。

        自从来到相思门后,她便不停地寻找他的踪迹,直至今日跟着二位护法到风月无边时惊鸿一瞥,是他赤色的袈裟影。

        她似金铜仙人般伫立在那树下,一双剪水秋瞳怔怔地流下两行清泪,几点萤火虫的光辉在暗夜中扑朔着,在这相思门中似是在私语着什么悱恻的情缠。

        她依稀能看见眼前的佛堂中一簇簇的红烛在莲华金台上挑动,烟篆在徐徐燃烧。正是那一庭清寂中的禅意,引着她怔怔地远望着,一步步向佛堂走来。

        窗中映着熟悉的影,声声木鱼传来。

        伽云又一次合上微启的唇,喉头上下动着,似是迷失在大漠的羁客,在等待一口清冽的甘泉。

        “夜深露重,檀越请入兰若堂。不知深夜造访可是有事相问?”

        那道声音似带着浓郁的檀木气息,穿越了无数载光阴萦绕在伽云的耳畔。她摸着腕间佛珠的手不住地颤动,两行清泪不由得滴落在兰若堂的地上。

        她在门外怔住了很久,门内僧人竟似了悟般不再多言。待她回过神,才敛起衣裙,悄然踏入兰若堂内。

        堂内红烛成百上千,在那莲台上焰火跃动,似她此刻欲跳出胸腔的心。她的眼中虚化了满殿金身神佛,直将眼神投到那身着赤衣的渡尘身上。

        渡尘看了她一眼便垂下眼帘,单手立于胸前,唱了个佛号:“阿弥陀佛。檀越可是心有郁结之事,因解掌门所指而来寻贫僧?”

        “渡尘大师,”她清甜的声音不住的颤动着,就像故人相逢的酒卮中晃动不已的酒,“经年不见……可还记得我么?”

        渡尘抬眸便看到她走近自己一步,一只手摩挲着腕间那红檀佛珠,佛珠下垂下的那朵木莲在他赤色的僧袍上落下影的印记。他淡然而又从容地望着她,从空看到色,又从色看到空。

        “恕贫僧多忘,贫僧不曾记得在何处遇到过檀越。”

        伽云将腕间佛珠褪下,放在手心中紧紧一握,她将拳伸向渡尘面前,缓缓展开手心,执着道:“大师不记得我,可还记得自己曾在楼兰风沙里落下的一串佛珠?”

        渡尘再一次垂下了眼,低声念了句佛号。须臾,他缓缓抬起头,双眸神色淡然如水,波澜不惊。他娓娓道:“檀越可否先放下我执,听贫僧讲一个故事。”

        伽云眼眸中的星光瞬时似坠落深渊,她黯然地点了点头。

        “贫僧最初也并非散修,而是禅门弟子。贫僧还是少年时,所在寺中的师兄曾同贫僧一起到林间砍柴,有一日遇到一位伤了脚的姑娘,她请师兄背她渡河,师兄自那一日起便心神不定,最后破了戒,被逐出师门。”

        他顿了顿,转着手中佛珠继而道:“从此后,贫僧便从师兄身上学到一个词,叫‘放下’。勿必,勿执,勿固,勿我,皆在于‘放下’。”

        伽云喃喃道:“若是此劫难渡呢?”

        渡尘单手立于胸前,周身烛焰似为他渡了金身般,他唱过佛号又道:“当年师兄一事令贫僧心有余悸,贫僧也怕有朝一日也像师兄一般放不下执念。可没想到,佛法实在高深难测,贫僧也有被逐出师门的一日。贫僧渡的人太多,放得回合多了,便也收放自如了。”

        伽云仰头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眸,似一个泅水的人:“渡尘大师,你曾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要我自渡,可我非佛光普及之人,我只是大漠中的一只蝼蚁,或者说是一只曾有幸与你相逢的蝼蚁罢了。”说完,她干笑了几声,声音中满是落寞。

        渡尘背过身,望着那尊低眉慈悲的菩萨,朗声道:“若檀越难以放下‘我执’,贫僧便再教你一字,就是‘破’。”

        窗阴渐冥,烛火相映更衬禅院空寂。伽云眼眸中这一袭赤衣的行僧,她午夜梦回时与之醉生梦死的人,在这一瞬显得分外陌生。

        夏日清晨的天光过早地透过纱窗,花行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忽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纸鹤,似停留了一夜般,孤零零地站着。

        花行忙开了窗,那纸鹤静静地依偎在她的掌心中,纸鹤似留有余温般缱绻着熟悉的暖意。

        她会心一笑,看来他已身在岭南了。

        纸鹤缓缓展开,化作一张信笺,笺上题着一句清秀却有筋骨的词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浓浓的甜意在她心头瞬时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她将这信笺藏于怀中,穿戴齐整便走出了云木居。

        紫藤似紫云般笼罩着她,耳畔隐约传来婉转的曲调,她盈盈地笑着,向昨日那相思门弟子说的情宫走去。

        情宫正似毒龙门寒霄殿的秘境,记载着门中祖先的事迹。只是毒龙门的秘境记的更多是门中怪才奇侠的风云往事,而情宫爱、恨、痴、怨四殿分别记载着相思门对应的风月旧事。

        清晨的情宫行人两三,分外清净,花行呼吸着清甜的空气,轻盈地走入这盛满爱恨痴怨的境地。

        花行先走入最华美端庄的爱殿,殿内甜香浮动,令人闻之怡然。殿内记满了相思门古往今来的花好月圆,爱殿所记的恋人们无论经历了什么苦难,最后都是以美满的结局告终。

        花行看着这些甜蜜的记载,不由得想到曾经那个世界一句无比经典的话,“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果然,当她退出爱殿,在怨殿和恨殿中果然阅尽无数心酸伤痛。字字看来皆是血,花行每看一则都深深为故事中的女子扼腕叹息。她想到观梦石中毒龙夫人的往事,她想,若毒龙夫人是相思门修,她的往事大抵是要载入恨殿的。

        最后,她走进最为绮丽缠绵,好似太虚幻境一般的痴殿。

        痴殿之中时而香味甘甜,时而夹杂着淡淡清苦,似将四殿风味都揉为一体。

        花行想,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长牵念,“痴”或许才是最有滋味的,但其中五味皆由一人尝透,未尝不比怨恨苦。

        果然,痴殿的正中是相思门祖师解寸心的画像,画像上蝇头小楷题“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画中的解寸心于花间寂寥,落寞地颔首,似在回忆着天涯永隔的爱人。

        “痴”与其余三者最不同之处,或许就是这入骨的孤寂吧,花行喃喃道。

        她感叹过后,方察觉殿中走进几个相思门的弟子。那两三女弟子皆手带红豆串,身着粉红衣,脸上都是精心画就的娇媚妆容。花行的目光瞬时被这三位容貌姣好的女子吸引,未曾想其中一人张口便令她目瞪口呆。

        那画着桃花妆的女子翘着兰指道:“说句不敬的话,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么解寸心这样的女子也能开创一大仙门。”

        她身旁画着梨花妆的女子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姐姐心里这么想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在痴殿里说,仔细他人传了出去我们落了不是。”

        那桃花妆女子不以为意地抬了抬手道:“不是我说,仙门中的人竟看上凡间俗物,这样的事放到现在岂不是仙门中头等的笑话。”

        她身边画着芍药妆的女子附和道:“不瞒妹妹说,我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别说祖师了,就说这近一些的,咱们掌门的亲姊不也是个没心气的么?”

        梨花妆女子望着解寸心的画像叹了口气道:“不知相思门中一个个惊才绝艳的女子,怎都看上了凡间的穷苦男儿?苦命的由来不外乎是。”

        芍药妆女子自得道:“若我是解家的小姐,自是要选那仙门望族的贵公子下手的,什么英雄才子,我断断看不上这些凡人。”

        花行装作听不到她们三人的谈话,只静静地背过身看着殿中所记的风月往事,三人无言片刻后,只听那桃花妆女子又石破天惊道:“我们姐妹三人在这儿,我只管言语,别无顾忌。咱们相思门的门风,可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解掌门加上几个门中长老,在我看来没一个有种的。”

        梨花妆女子缠着手中绣绢,沉吟片刻道:“我倒不这么看,解掌门丰神俊朗,一表人才,虽说他一向是擅风弄月的高手,但传闻和他相好过的男女没有一人分开后是生怨的,可见掌门多情却最是重情重义。”

        桃花妆女子绣扇掩口嗤笑道:“我的傻妹妹,你莫不是看上掌门了?”

        梨花妆女子瞬时红了脸背过身去嗔道:“姐姐休得胡说。”

        芍药妆女子冷哼一声道:“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称道的,以我的脾性,必要让爱我的人前赴后继地为我痛彻心扉,让他们为我生,为我死,这才算得上本事呢。”

        三人谈论着相思门的人事,缓缓离开了痴殿,花行心中暗道:怪道昨日听无数人说相思门门风日下,多有弟子折损心性。就今天听这三人言语,他们对情爱的定义可见一斑。

        她脑海中仍是方才三个女修的聒噪,她厌烦地蹙了蹙眉。

        花行待三人走远后方转过身来,她走到解寸心的画像下,默默地取出了怀中的那封信笺。

        “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想起在这个世界半载所见所历的人和事,就算是仙门也有谢灵渊那样的弟子,这样的男修无非比她儿时所见的李铭之流多了几成灵力,大同小异罢了。

        她望着画中解寸心的情思愁态,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清池的模样。

        蝴蝶飞舞的花田中,是他告诉自己万物有灵,不要为女子的身份自卑自伤;众人欺辱她时,是他出来解围;她日复一日艳羡地站在白岩书院外,也是他教她吟诗写字……

        直到再见到他时,他已家道中落,却仍是纤尘不染,从容自若。

        现在是她保护他,她将他带在身边。

        可花行始终记得,在最贫穷微弱的岁月中,是这个众仙门女子口中鄙夷的凡人给予她内心的救赎。

        世道在仙门或是人间都是一样的,花行曾也深感不公,可她渐渐发现天道有趣之处正在于此,那就是给人德不配位的境地,给品性低劣者位高权重,给至纯至善者千辛万苦。

        不过正是这样的对比,更能体现心境低下之人的卑劣,也正是浮华之地,更能看到人心的欲望纷杂。

        正午的阳光洒在情宫的花木中,花行释然地一笑,缓缓走出那记满了爱恨情痴的殿宇。

        紫藤花树下,丹阳正在擦拭着红光耀眼的宝剑。

        一抹颀长的身影映现在剑身之上,丹阳迅速转过身,一个身着赤色袈裟的僧人立于她眼前。

        “阿弥陀佛,贫僧有一事正要告知龙护法,不知护法现下可愿一闻?”

        丹阳铮地一声收剑入鞘,向他行过一礼道:“原来是渡尘大师,不知大师前来有何见教?”

        渡尘从怀中取出一片鹅黄月季的花瓣,运力一度,花瓣便飞向丹阳掌中。丹阳望着手中的花瓣心下愕然,她问道:“不知大师从何处觅得此物?”

        夕阳余晖落在渡尘硬朗的面容上,他的神色饱含慈悲,他叹息一声后颂了声佛号道:“贫僧数月前曾经北邙,机缘巧合之下得以度化贵门宋护法的魂灵。”

        丹阳面色一寒,怔怔地望着渡尘良久后忙定了定神,强作镇静道:“……多谢渡尘大师度化师妹。在下心有一虑,不知大师能否解得?”

        渡尘单手立于胸前,从容道:“贫僧知道护法心中所虑。贫僧曾在三月百花盛会时,与宋护法有过一会,可惜还是没能点化她,终是没能逃此大劫。那至宋护法于死地之人,并非是冲着宋护法来的,而是冲着贵门毒龙夫人而来。此事若能悬崖勒马也是贫僧功德一件,天机不可泄露,万望龙护法有所防范。”

        丹阳犹豫着方要再说些什么时,只听渡尘行过佛礼又道:“龙护法若仙缘会期间有闲暇之时,可否到兰若堂寻贫僧?贫僧自有妙曲奏与龙护法。”

        丹阳闻言心中蓦地一沉,渡尘话音刚落便飘然而去。

        夕阳坠于林间若隐若现,天光昏蒙,丹阳的凤眸渐渐眯起来,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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