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叶

在熬了大半个月之后，羽生终于被菊地爷爷批准上冰，最开始的几日，几乎在冰场泡到打烊才离开，隔天，顺理成章的带着两团乌青色眼圈，在英语课上哈欠连连。

        初夏的阳光就像不限量续杯的咖啡，永远满满当当，把世界每一隅照得都闪闪发亮。枝叶繁茂，苍翠欲滴，而无比渺小的我们，仿佛是一排排不起眼的平仄句读，不知点缀了谁人故事里的某一章。

        “这周日的青叶祭大家都去吧？”周五放学前，花岭与鹤子手挽手，将我和羽生拦住，“班长还有棒球部那帮人说定了要一起呢。”

        “我就不去了，年年都是老样子，没什么看头，”羽生收拾好书包，提了冰鞋朝我招招手，“走么？”

        “什么叫没看头哇？”花岭推了推眼镜，视线在我和羽生脸上扫来扫去，高深莫测道：“难道春乙穿浴衣的样子，你不想看看？”

        “就是说啊，去年前夜祭的雀舞大会，春乙她可跳…唔…”我蹦起来去捂鹤子的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真的不感兴趣？”花岭问。

        “真的不打算去？”鹤子接着追问，

        羽生微微转过目光，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说吧，我们周日几点集合？”

        啊，你看看，你看看，这狐狸一样的家伙，简直就是天生的斯文败类。

        ※

        好在大家确定的时间是青叶祭当日，按照惯例雀舞大会早在周六的前夜祭上就结束了。我和羽生约在冰场门口碰面，远远看见沙绫与山崎的身影，想来他们应当是要约会。

        “只是顺路去地铁而已，到站就分开。”山崎朝羽生挤眉弄眼，“不会耽误你们的。”

        “是怕我们耽误你们吧。”羽生捋平了浴衣交叉的前襟，宝蓝色布料将他衬得骨秀神清，竹节样的身板像《万叶集》中描绘的宫廷贵族，不苟言笑时，活脱脱一张公家颜。

        山崎哈哈一哂，沙绫也用团扇敲了敲羽生的脑门，“话多。”

        地铁上同一流向的人们，几乎都是朝着市中心的祭典进发，男男女女身着各色浴衣，宛若一条蜿蜒而瑰丽的油彩画卷。车门开阖几次过后，我跟羽生就被挤在小角落里动弹不得，不等到站，我们已经找不见另外二人的踪影了。

        同龄少女簪了铃铛在发间，摇摇晃晃叮当作响，这个季节仿佛刚刚步入前奏曲。

        “你怎么将头发绾起来了？”

        “诶，不好看么？”

        “那也不是，”我看着车门，车门看着羽生，羽生透过车门的反光又看着我，两人一门，面面相觑，“这回想拽头发，有点麻烦了。”他将手揣进宽大的袖口，朝我扮个鬼脸。

        我大力瞪他，他却爽朗的笑了，清风霁月似的一张脸，裹在这身精致的浴衣里，竟说不出的动人。车内冷光斜照下来，在他睫羽上开出一只黑蝴蝶，暗影脉脉。

        羽生身上有股味道，清清凉凉的，好闻极了。

        刚从地铁站探出头，就瞧见班长与鹤子他们一大群人，已经等在广场的榉树下向我们挥手，正午的阳光透彻且明亮，铺满夏日气息的枝芽，油绿生香，悬钟敲满12响，每个等待青叶祭开始的人，脸上都散发着年轻的光彩。

        “长谷川同学没说完的糗事是什么？”羽生显然还惦记着那段未完待续的八卦，等花车「山鉾」游行时，在我耳边念叨了好几遍。

        “唔，倒也没什么，就是去年的雀舞大会上，当众跳错了拍子。”

        然后凭借一己之力把同队的几十个阿姨全部带翻，最终大家只好乱跳一气，事后自己赶忙道歉，好在人家只图个节日开心，看在我年纪尚小，这种事情就权当无伤大雅的插曲，并不与我计较。

        嘘，你知道就好了，我才不打算告诉他。

        否则，肯定又要被他揪住把柄好一顿笑话。

        “这边，这边有蒙眼挑战，成功的话会有超大号公仔拿！”

        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又叫不上名字，只隐约记得是棒球部的邻班。这个年纪的男生总是格外活泼好胜，公仔什么的其实无所谓，他们只想赢。几个人围着摊子跃跃欲试，初夏的西瓜价格依然不斐，三四个人凑了凑钱轮番上场，直到10次机会全部用光，西瓜依然纹丝不动。呼呼抡空的声音，听起来像来自木棍的嘲笑。

        看不见的前提下，用细窄的木棍将圆润的西瓜精准击碎，可不是件容易事。

        “羽生，我们也来凑10把？”班长发出邀请，部员们与鹤子也跟着复议，身旁又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游客，窸窸窣窣的讨论着，这把谁能成功出风头。

        过程既不惊险，也不刺激，结果同样不出意外，班长五次，全败。羽生四次，全败。

        “你要不要试试？”羽生将木棍递给我，手柄处被他攥得微微泛热，细小的毛刺刮着皮肤，不痛不痒，留下一团真实又粗糙的触感。

        “最后一次机会让给我，其实是想拉我一起跟你出糗吧？”我戴起蒙眼布条，笑着吐槽，周围白茫茫一片，风声清晰。

        “左边，右边右边，再向前一点，对对对，再后退一点…”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指挥着，我像无头苍蝇般左摇右晃，最后只好对着想象中的西瓜方位痛下杀手——

        哐当。

        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成功？

        成功！

        “所以说，你果然是大力笨蛋。”羽生这样点评，而我则从半人高公仔身后探出头，试图对他进行攻击。

        “不过，福山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班长瞄了一眼公仔，同样不认可我的超水准发挥。

        “唔，其实也没什么特殊技巧，”我阴仄仄一笑，解释道：“我就是把西瓜，假想成了羽生的脑袋。”

        怎么说呢，大力出奇迹吧。

        余光里，果然瞧见某人趔趄了几步。

        ※

        不时有人从我们中间走过去，脚步分开又合拢，像一弯有规律的波浪弧。

        忽然听谁喊了一声：看，「山鉾」来了！人潮瞬间改变了流向，哗啦哗啦向我们身后涌去，我抱着巨大的公仔被逆向而来的嘈杂淹没，如同人潮席卷中孤零漂浮的小岛。

        既不知被谁踩了脚，也不知被谁撞到，我一路被迫后退，一面四处张望，寻着找羽生他们。兴冲冲的孩子从身边冒出来又跌倒，我紧着去扶，公仔便骨碌碌地滚下了前方的小坡。

        “啊，请借过，那是我的公仔…”手忙脚乱地追下去，木屐不听话，过程中掉了一只，真是有些狼狈。

        “那么危险，你能不能自己当心一点呐？”

        熟悉的声音来源于背后。

        在无数以动衬静的画面里，我望见了少年的眼睛。

        “可我的鞋子还有公仔找不到了。”心里腾起无数埋怨的念头，仙台的青叶祭简直克我。

        “还追？”

        羽生一把将我捞了回来，力气之大令我不得不将完结后的动作，定义为：「一头撞进谁的怀里」这样暧昧而温柔的陈述句。

        “不许追。”

        在花车经过时，在人声鼎沸时，在下午日光正浓时，我想，假如若干年后有人回忆起2008年的青叶祭，他们也许曾看到过这样的自己。

        被紧紧按在原地，埋入修长的臂弯的自己。

        心脏快要跳出胸口，手足无措的自己。

        张着嘴巴，莫名红起眼圈的自己。

        而这些，都是羽生结弦怀里的福山春乙。

        世界归于安静，天空有云飘过的痕迹，花扇缓慢无声地旋起波纹，道路两岸有榉树绿得缱绻，时间之外的画面终于被慢放下来。

        错过了祭典最盛大的部分，但这好像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

        “哦呀，或许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等我反应过来，鹤子早拉着班长和花岭跑远了。

        羽生依然没放手。

        ※

        不是湿润的薰衣草或香茅。

        他衣衫上既冷又轻的气息，是薄荷味道。

        这样近的距离，我终于确定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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