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春雷刀
夜色迷人,穹顶群星闪烁,倾洒出万点银灰与赤红灯火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韩旭躺在一张木藤椅上轻轻摇着,偶尔转头看看端酒叙旧的三人,百无聊赖。
酒已经过了三巡,龙老歪着脑袋,被绣冬江上的烈日湿风磨砺得如老树皮般粗糙黝黑的脸颊紧贴着拐杖,手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宛若蜈蚣趴伏。
对于这道伤疤,韩旭曾数次相询,龙老却都只是含笑不语,似乎不想多谈。
他又如何会明白老人的心思。
不是龙老不愿意说,而是他根本不愿意勾起那段过往回忆。
酒气上涌,龙老的目光已经开始有些迷离,且轻轻泛红。
一如当年提刀上阵时的杀红双眼。
一如亲眼看着身边的袍泽被敌人如割麦子般割去头颅时的狰狞猩红。
戎马二十年,拿惯了战刀弓弩,趟过尸山血海,如今出船打渔的安定日子如何能够习惯,每每午夜梦回,总是铁马金戈。
如何忘?
怎能忘?
龙老紧了紧手中的拐杖,像是许多年前沙场上紧握战刀一般,一股难言的悍卒气魄悄然弥漫。
感受到这股肃杀,邓永辉端着酒碗的手猛然一僵,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日子,铁马金戈总入梦………总入梦啊……”
龙老放下酒碗,侧身双手拄着拐杖,神情恍惚,道:“这么些年,你总不愿意见我,其实原因我都知道,当年嘉元城一战,是我的过失,不然老将军不会死。你以为眼睁睁地看着老将军双手托着万钧城门,给我们生生地挤出一条生路,我就不难过吗?入伍那年,老将军可不仅仅是你邓永辉的伍长!”
韩天宇端酒痛饮,沉默不语。
那个铸造了楚王佩剑“雷霆”,被世人称为狂匠的男人竟是泪流满面,嘴唇轻轻颤抖,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端起了酒,然后倾洒在了地上。
一碗接着一碗。
始终沉默。
许久之后,邓永辉才平静地出声道:“老龙,其实这么多年,我并没有怪你,我不愿意见你,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再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害怕再想起那一个个就死在我眼皮底下的兄弟们!我以外不再接触过往就好,可是……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忘!”
龙老神情恍惚,许久,才缓缓地伸出了一只粗糙黝黑的手。
邓永辉先是一愣,却忽然笑了起来,也学着龙老的样子伸出了右手。
两人先是手背相撞,而后两只手啪的一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一次紧握,自嘉元城一战起。
时隔整整二十年。
玄甲卫。
号称楚字王旗下死战第一。
死战第一,自然也战死第一。
十六年前西楚关前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含泪卸甲。
整整一十六年,青春不在,骁勇不再,但这群百战老卒始终都没有忘,没有忘记敌军马蹄踏地的轰鸣,没有忘记累累尸骨破百万的大漠黄沙,没有忘记饮血刀。
铁马金戈总入梦!
两人时隔二十年才将心结打开,两人端酒痛饮,回想当年的英雄气概,同忆当年的铁骑峥嵘。
大碗喝酒,豪气万丈。
待得启明星缓缓升起,天色悄然发青,邓永辉才指着躺在摇椅上睡着的韩旭,对着韩天宇说道:“那小子莫不是?”
这一夜始终没有说话的韩天宇点了点头,轻声道:“正是我与月儿的孩子。”
邓永辉端起酒坛,一饮而尽,没有出声,脸上满是温暖的笑意。
龙老醉意涌起,双手拄着拐杖,将脸贴在手上,重复地呢喃:“小郡主,小郡主……”
小郡主,你有一个好儿子,真像你啊。
当年望龙坡一役,我们护不住你,令我们玄甲卫的军旗蒙羞。
但如今若是谁想伤害你的儿子,不说我们不答应,便是地下那帮老兄弟都没有人会答应。
除非踏过我们的尸体!
……
……
两日后。
韩旭站在甲板上,任山风拂动衣衫,没有言语。
一路相送终须别,此地一别,不知相见何时。
该交代的,在船上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只是差一个挥手与一个转身而已。
有时候,离别就是这般简单。
难舍的是心。
邓永辉从船舱之中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柄刀。
刀在鞘中,却有血腥味扑鼻,似沾染过无数鲜血,气势迫人。
“小子,你是使刀的吧,这是老夫早些年侥幸炼成的一把刀,若不嫌弃,赠你了。”
说完便丢给了韩旭,哪有丝毫管你嫌不嫌弃的意思。
韩旭下意思地接刀,双手猛地一沉,脚下甲板炸裂,被他生生踩出了一个深坑。
他提气一握,目绽寒芒,苦笑呢喃道:“好刀,好重的刀,怕是不下三千斤,我居然有些拿不动了。真怀念我的重玄啊,也不知流落在何处了。”
“在没有达到彼岸之前,这刀怕是发挥不出真正的威力,唉,实力啊实力!”
韩天宇看了看身材壮硕,给人无尽压迫的老人,目露异色。
这柄刀他识得,正因为识得,所以吃惊。
刀柄曲度幽雅上翘,其上纹络纤细,交错重叠,组成了一个神秘而玄奥的图腾,乍一看去,着实神异。
但再一细看却气息不显,如同凡物。
虽未出鞘,但韩天宇亦能够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大恐怖。
“你倒是舍得。”韩天宇低声自语。
这哪是什么如邓永辉所说的侥幸炼成的刀,分明是远古禁忌之宝,传闻曾是一位传奇人物的佩刀,但却在远古破碎时被崩碎为三柄流落人世间。
真相都被时光掩埋,人们无从得知,但世人唯一知晓的是,这是一柄威力霸绝的狂刀。
忽然,韩旭沉声问道:“不知此刀可有名?”
这话一出,龙老、韩天宇与邓永辉三人几乎同时一怔,目光恍惚,似是忆起了一些极其豪迈的峥嵘日子,似是记起了某个霸道桀骜的盖世男人,似是记起了一段极为骇人的传说。
眼眶微红,似感慨,亦似染血。
三人几乎同时出声:“春雷。”
韩旭闻言,低声重复:“春雷,春雷,好霸道好狂暴的名字。”
韩天宇、龙老和邓永辉相视一笑,笑红了眼。
又是一番叮嘱,韩旭一直在聆听。
但终须一别。
韩旭背负着重若千钧的春雷刀,随着龙老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了船边,回头一看,光滑的甲板上有着整齐的脚印坑,木屑被风一吹,纷扬激荡。
他跳上了岸,望着不断远去,在视线里渐渐变小的小船,久久挥手。
忽然,他如同癫狂,苍白而修长的双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爹,给我三年,三年后,我们回帝都!”
小船破浪,布衣儒雅,韩天宇闻言身体一颤,却头也不回。
邓永辉立在船头风中,用手轻拍栏杆,望着渐渐远去的一老一少,轻声呢喃着哼起了一首苍凉而肃杀的曲子:
“曾风华正茂,英姿绝伦,年少离家。曾燃满腔热血,持金戈披铁甲,轻狂纵马。”
“西风烈,硝烟起,北蛮百万弓弦急,我以我血染战旗,旧年西楚八千骑,力拔山兮,一世万人敌。”
“终老去,苍颜华发,枯瘦脸颊,皱纹如花,冰河铁马梦里觅,滚滚狂沙埋身躯。”
“战战战,戎马烽火酒一壶,盖世皇邦一抔土。”
“战战战,望龙坡上美人舞,白衣一剑入绝世。”
“战战战,多少男儿英雄士,西楚关前洒热血,抛头颅,铁衣裹枯骨?”
“若只为你容颜如故,敢将那天地傲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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