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上飞雪（十一）
将战利品和乾坤袋整理好，萧浊迈着长腿原路返回，那步伐欢快得好似腾了云，那喜孜孜之感都要从俊脸溢出。
他一步步朝洞口走去，当走出洞府，便见季清、洛尘卿身段纤长的伫立星空下，风动时，二人袖袍飘然齐扬，如悬峰上的横亘白虹，又似山涧上的飘渺轻雾。
若常人亲见这画面脑中定是生出“仙”、“出尘”等字眼，不过萧浊的审美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兼之他觉得季清是丑八怪，所以只嗤了一声，并无甚感觉。
对话声从前方传来，季清似乎在和洛尘卿交代摩衍罗逃走一事。
萧浊凑了过去，黑黝黝的瞳孔睨向洛尘卿臂弯，那袖袍折皱处股起一个小包，十分显眼，正忽高忽低颤动不止。
萧浊就这么盯了半晌，直到那坨小包朝洛尘卿胸口挪去，接着从衣袍钻出，探出一个白绒绒小脑袋。
竟是天狐幼崽？
那天狐只有巴掌大，不怕生，抖着小鼻子便朝洛尘卿面颊嗅闻，一双眼还骨溜溜的转。
萧浊歪嘴晒笑：“太上道子好兴味，当我和师尊深入魔窟时你却在亵玩宠物？”
对话声戛然而止，洛尘卿呆了一瞬：“萧道友，这天狐并非在下宠物。”
“浊儿！”季清扭头望来，话音严厉了几分，萧浊这才将嘴巴闭上。
除了魔修，季清此生还没遇过像萧浊如此野性难驯之人，在季府，就是凡奴凡婢也是规规矩矩，而在崆梧山，哪个弟子敢在长老与人交谈时贸然打断，态度还如此戏谑？若那些弟子当真如此，早被抽几十鞭﹑罚上悔悟崖了。
季清觉得自己当真太纵容萧浊。
他皱了皱眉才又继续对洛尘卿交待事情经过。
当洛尘卿听到数十名孩子被放入瓮中，那天生和煦的脸现出愤色，直眉一点点下沉，将他俊逸的眸子都盖住了些。
这反应是最典型的道修反应，堪称完美，萧浊心中不以为然。
季清和洛尘卿谈了一会，又提及山脚村民的善后问题。
洛尘卿施了一礼，道：“季长老、萧道友，在下先在此厚谢。接下来便交予在下，毕竟他们是受太上云宗庇护，在下定会竭尽所能，亲力亲为……”
道子在一众弟子中地位崇高，是一个神圣的存在，但洛尘卿既不拿权作势、也不应付敷衍，还亲自处理，足以代表对此事的重视。
季清轻点头颔。萧浊则挑起单边眉毛，望向天狐：“哪来的？”
洛尘卿道：“左边岔道，那魔修可能想用天狐祭炼法宝，他会来太上山兴许也与天狐一族有关……”
季清道：“天狐有造幻之能，遭人觊觎也是可以想见的。”
萧浊审视洛尘卿，疑道：“所以你方才去了左边？”他顿了顿，又问：“为何幻阵对你无效？”
他自忖破阵极快，但洛尘卿却比他快，如此仅有一个解释，就是这幻阵对洛尘卿无用。
洛尘卿头颔轻摇：“在下也不清楚，当时一回头你们已没了踪影。”他指尖抚向天狐头顶，天狐也朝他指尖蹭去。
萧浊本就不喜欢管人闲事，眉眼一凝，观洛尘卿不似说谎，便也不逮着追问。
这时洛尘卿面染红晕，双目熠熠的望向季清：“听闻前辈幼时与季家主于山林酒池，一文一武，同恩师谈道论剑……恩师五日后要在千秋峰举行祭剑大典，不知、不知前辈可愿出席？届时在一齐论剑，岂不快意？”
若问人界哪两柄剑最负盛名，那必是寂无回的“情剑”和赵乐鸣的“天骄剑”，一柄是因凶残而闻名，一柄则是因拥剑者惊世骇俗的举止闻名……而这祭剑大典要祭的剑便是情剑。
洛尘卿是个剑痴，既有幸遇见季清，自是不愿放过交流机会。
季清瞅着他期盼双眼，顿了几息才道：“多谢道子相邀，但我与徒儿正在历练……”
洛尘卿见季清婉拒，虽是失落，却也不敢再冒昧唐突：“季长老、萧道友，你们接下来要前往何方？”
“继续向北而行。”
洛尘卿还想说什么，天狐却伸出小舌，舔上他手指。
洛尘卿眼帘微垂，扬起嘴角，揉捏天狐面颊，当真爱不释手。
季清问：“这妖族你待如何？”
洛尘卿淡笑道：“将其送回天狐一族。”
“有劳了，你进入妖族领地须得当心，切莫同他们起了争执。”季清以长辈身份叮嘱，末了又补了一句：“替我向尊师致意问好。”
洛尘卿双掌执剑，抬手施礼：“请季长老安心，晚辈定会恭敬转达。”
＊
禅妙宗是佛修第一大宗门，但里头的某大德高僧竟是个会戴假发出门的，而且还与一名女魔过从甚密，不过这秘密仅有季清一人知晓。
那高僧在道上的风评可是一等一，对他的赞誉不外乎是，慈航妙手，佛性禅心，不染五欲。
季清与那高僧年少相识，又多次性命交託，遂相信其为人秉性，替其保守秘密，即便后来禅妙宗混入魔修、辖下佛寺被九业魔宫屠灭，季清也未曾对他生出半分疑心……季清若信任一人便是如此，对挚友、师门皆然，对徒弟亦然。
小飞舟从静谧的夜掠过，草浪在风中一片沉默，只有银白的月光在那如梦的浪上闪烁。
穿过太上山后气温逐渐回暖，晚风徐徐，天空的星斗犹如火一般红，颗颗分明，连星河也瞧得见，黑中透出一股无垠的蓝，一直伸向悠远的彼方。
季清、萧浊搭上小飞舟后一路无话，与之前气氛截然不同，无论萧浊如何花样迭出逗弄，季清始终绷着脸，有时呆愣愣的，只是美眸半阖，痴痴地看着远山，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浊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一手靠在船板，一手支着头，正轻浮的歪头盯着季清。
萧浊也没神经大条到对季清情绪浑然未觉，他心知季清定然有事。
毕竟他对这氛围再熟悉不过，从前帝清也是如此，心里有事时虽面无表情，却是兀自压抑，将自身化为冰块，就这么闷着，忍着，直到冻伤别人也冻伤自己。
萧浊视线弯来绕去，在季清那张完美无暇的侧脸逡巡。
瞅了好一会，萧浊才深吸一口气，将窗户纸捅破：“师尊，你有何想说的？”
季清本还在思考事情如何处理最为妥贴，闻言，那秋水般的眸子望了来。
四目相交，风仿佛都慢了下来。
“浊儿……你有什么事隐瞒为师？阵法造诣？还有、还有那神秘火焰？”季清面孔稍垂，好似不敢看萧浊的脸，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诸如徒儿在防备他，抑或是不信任他……
萧浊用手枕在后脑，装得满不在乎：“原来师尊是在意这个啊……”
哼，果然还是叫季清瞧见了。
他内心一肃，脑袋飞速运转，心中已有计较，但面上却不显：“那火焰是我在秘境所得，至于阵法嘛……”他摇头晃脑，直到季清的焦虑表情都要满出来才道：“是过去就会的。”
“过去？”季清心高高提起，眼眸圆睁，正等待萧浊给出答案。
静，死一般的寂静，静到可以听见自己血液在流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萧浊顿了几息，破罐子破摔，直道：“来到这个世界前就会的。”
又是一阵难耐的寂静。季清轻搓手指，歪头疑道：“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眸光游移，思考半晌才灵光乍现，猛然抬首道：“难不成是前世，莫非浊儿是转世大能？”
转世大能生来便带着前世记忆，多是修为极高的修者，他们自知飞升无望，便自愿带着记忆轮回重修，如此虽然修为需重新来过，但凭着过往记忆，漫漫修途终究会较为顺遂。
“师尊要这么理解也是可以。”萧浊原本想将真相、谎言参在一起，不曾想季清竟自动帮他想好理由了。
季清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如突然松懈的琴弦。
得知这翻天覆地的消息，他完全没有无法接受的情绪，相反，他只感释然。
他虽对这一切感到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中，况且他才经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他不断问自己，为何脑海总出现与萧浊长相相同的男子？
还有那位李三瑞，他又是谁？
季清觉得自己好似能摸到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摸不到，就如冥漠飞雾，握于掌上便会飞落四散。
“浊儿可愿和为师诉说你的过去？”季清虽不知过往发生何事，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心里仿佛有股声音，叫他要相信眼前人。
萧浊薄唇勾出一抹弧度，趴着身子，一吋吋凑近，像只匍匐前进的大型猛兽。
季清定定跪坐，手指微紧，不知萧浊此举何意。
萧浊俊脸越放越大，阵阵温热鼻息扑来，抚上肌肤，犹如羽绒般柔软，千抓百挠，直至将季清周身包裹禁锢。
此时萧浊高挺鼻尖都要贴到季清面庞，他嗓音低哑：“不急，你会知道的……”他话音带着未尽之意，又侧过脸，在季清耳根轻声道：“况且徒儿的过去可是和师尊习、习、相、关！”
语毕他将脸摆正，兩人近在咫尺的霎那掠出一抹坏笑，销人魂魄。
萧浊身子分明还未成熟，毛都沒長齊，仅是只少年狼崽，但季清仍被这侵略十足的举止弄得有些无措。他垂眸沉吟，柔声道：“好……为师会等浊儿说出的那一日。”
萧浊闻言摆出天真模样，两手一摊，向后倒去：“不过师尊不必过份担忧，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语毕他嘿嘿一笑，望向悠远星空：“毕竟你我之间的过往可是十分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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