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自我放逐

　　

　　前山大殿，一如往日气势恢宏，云雾缭绕，一派祥瑞之气，只是金玉蒙霜，平添了几分压抑。

　　郁灵素回房草草寻了件干净的弟子服饰换上，便随着易剑秋前往前山大殿。卫云轩等人因着不便介入凌竹山家务事，亦想着青远看着郁灵素长大，虎毒不食子，不会对她不利。因此，他三人虽心有顾虑，却也只得在滢海居按兵不动，等待郁灵素的消息。

　　一路无话，师兄妹两人间的气氛也莫名的无奈。易剑秋一路小心翼翼护在郁灵素身侧，就仿若小的时候，每逢郁灵素犯错，都是易剑秋主动站出来陪她一同领罪，然后一起受罚。而此番，他却不能同她并肩受过。

　　易剑秋抬头望了望渐渐放晴的天空，想着段少平方才的话，不禁万分担心。这般凶险的法子，他真的怕郁灵素挺不住。可是，山上上千弟子，唯独他同段少平知情，却无奈不可说，只能策应在旁，控制住不明真相的其他弟子，防止他们扰乱局面。

　　而在他身侧的郁灵素，却好似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险境一般，平静从容，猜不透心事如何。

　　郁灵素远远看见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前山大殿，仿若海市蜃楼一般缥缈神秘。可那个地方，那个没有被祖师命名的大殿，虚幻却又真实。凌竹山每一段悲欢离合，白首枯骨，似乎都是从此处开始，亦本该在此处终结。郁灵素停下脚步，静静伫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云雾中，江湖各派之首的权力中心。

　　易剑秋见郁灵素突然停下来静静地发呆，侧身关切问道：“灵素？灵素？师妹？”

　　郁灵素静静地伸出手指，指向那云雾深处，道：“师兄，你可知，那座巍峨雄伟的大殿，为何千百年来，从未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名字？”易剑秋被问的一愣，笑道：“前山大殿叫惯了，已然忘记，那里是没有匾额的。”

　　郁灵素亦笑了笑，道：“那里，是凌竹山的权力中心，是江湖人都可望不可即的纵横之所，是列国都尊敬万分的风云之巅，却是红颜痴情冢，悲戚别离窟。”

　　易剑秋一愣，道：“怎么这样说？”

　　郁灵素收回手，连接起那日在凌霜殿暗室中看到的孤竹祖师创派时的种种秘闻和平日里搜集到的凌竹山千百年来的各种消息，捡着可说的，倒豆子一般告诉易剑秋。

　　“这大殿，原本是有名字的。它原本和七殿一样，都是以剑为名。”郁灵素道。“当年孤竹祖师为情封剑，一掌击碎匾额，只因仗剑同游者芳魂杳然，唯余枯骨一具，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长剑，他唯求一败的武功，终究没能护得了他最爱的人。自此，前山大殿再无名姓，无托无寄，孤零零立在这不败之地，忍受风刀霜剑，如同孤竹祖师一样，孑然一身，万里河山，孤雁凋零。后人虽不解他心中所想，可那打碎匾额的一掌太过惊世骇俗，故而无人肯再为这大殿命名。久而久之，山中弟子便以前山大殿为称。”

　　“你从哪里知道的？”易剑秋问道。

　　郁灵素笑了笑，道：“师妹有的是消息海，师兄何必问呢？”

　　易剑秋一笑颔首，道:“好，不问。”

　　“师兄，当年孤竹祖师为情执剑，对凌竹山基业纵有无心插柳之嫌，却终究为了护这一方安定而选择身不由己。依此而言，二百七十年前，云清越祖师与昭影前辈误会重重，只怕其中另有曲折。要我说，他们该是一个为凌竹山基业不可说，一个为命运之恨不愿懂。蹉跎岁月，终成陌路。”郁灵素道。“如今二百七十年须臾而逝，这段情殇，终究该有一个了结，月影阁终究不该飘零在外。凌竹山与月影阁亦并非死结。”

　　“月影阁同凌竹山均属五大派，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易剑秋问道。

　　“师兄敢说，你从来没有这个志向？”郁灵素问道。“百足之虫，死得时间足够长，也会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然体量更胜一筹，也终究是死了。江湖当变，凌竹山不可不变。历代凌竹山之主都希望将月影阁收归山中，而且，此乱局之下，对我们两派，都未必是坏事。”

　　易剑秋看向自己这个小师妹，竟隐隐生出一种无端的陌生之感，道:“你想我帮你，借江湖之手，斩掉玄菁在江湖的倚仗。”

　　“沈醉月虽冷情，却也至情至性，明断是非。”郁灵素笑了笑，说了这么一段看似同易剑秋所言毫无因果关系的话。“听闻师兄同月影阁少阁主曾并肩作战，如此，师妹话中之意，师兄不该不懂。你不是刻意接近沈少阁主，她的枷锁，她的无奈，你看的清楚。师妹自然有私心，玄菁是灵安大敌，在江湖中以月影阁为鹰爪，损江湖利益，谋自身地位。师兄若能破了月影阁的孤立无援，将其并入凌竹山之下，既有功绩，又救了我与沈醉月。”

　　“你是凌竹山中人，倘若我有心成此业，也必得有你在旁相助，你何必此刻，把话挑明？”易剑秋道。

　　郁灵素笑了笑，道:“师兄且记住我今日的语无伦次，来日方长。此岸江湖，彼岸江山。师妹心在此岸，身投彼岸。我与这快意江湖，终究失了缘分。”

　　“你……”易剑秋道。

　　郁灵素摆了摆手，打断了易剑秋的话，道：“我只知道，这座大殿，这些人肩上所谓的责任，禁锢了太多人，凭空设置了太多的枷锁。情义两难全，江山、自由、大业、情爱，好似真的不可兼得。”

　　“你到底怎么了？”易剑秋问道。

　　郁灵素粲然一笑，道：“没怎样，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想到了就说了。”

　　“你从凌霜殿出来之后就怪怪的，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易剑秋问道。

　　“师兄答应了我，不问。”郁灵素道。时机未到，局势未明，师兄是凌竹山少掌门，不该承受还原真相这么大的风险。“走吧，不是带我去前山大殿吗？耽搁了这么久，小心师父罚你。”

　　易剑秋意味深长地看了郁灵素一眼，终究没有再问，向郁灵素笑了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郁灵素看向那高大的背影，曾几何时，自己只是站在他身后，甚至总是故意拖他后腿，捉弄于他的小师妹；经年未隔世，他却已是当世江湖俊杰，独当一面；而自己，却再也不是那个为了逃离宿命而肆意妄为的少年。

　　如今，宿命再也不用挣脱，反而要向宿命抢光景，迎向所谓命运。

　　“师兄，若可以，我倒愿意背出门墙，让我这该死的身份，不再成为凌竹山，成为师父，成为你的负累。”郁灵素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抬起头，任冷风拂面。

　　一条路，一个决定，两行泪，两段因果。

　　前山大殿广场之上，所有弟子均静静站立，等待金玉大门开启，等待凌竹山风云变幻。

　　只是，殿门未开，鸦雀无声的广场上，却传来掷地有声的声声脚步。

　　众弟子侧身让出中间的一条路来，循声而去，却是瞬间再也移不开眼。

　　那身着淡蓝色弟子服饰的女子，正是这十日来各类传闻的主人公，那着面纱仅靠双眼便顾盼生姿，如今未着面纱足以笑而倾国的郁灵素。

　　未曾踏莲而来，却如同步步生莲。

　　“郁师姐，是郁师姐。”人群中发出小声的交谈之声。

　　郁灵素丝毫没有理会那些窃窃私语，只是一步一步，靠近那高高的玉阶。站定在玉阶之下，漠然看向那紧紧闭合的大门。

　　也许，今日便是以弟子身份站在这的最后一日。

　　水牢中十日静思，心事未曾让人有丝毫察觉。以笑掩饰，骗过所有人，终于来到了这里。

　　段少平见到郁灵素，连忙迎了过去，轻声道：“莫违师命。”

　　郁灵素笑了笑，道：“师父要杀了我，我也只能受着？”

　　“说哪门子傻话。”段少平道。“只要记住我的话，掌门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莫要耍脾气。”

　　“师父想怎么罚我？”郁灵素问道。“我毕竟闯了禁地，毕竟大闹了凌霜殿，他将我扔进水牢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陷入纷乱之中，亦是为了让我想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可是，凌竹山门规森严，师父若不罚，自无法向我们这些同门交代。”

　　段少平看了易剑秋一眼，易剑秋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你何必这么聪明？世事洞明，难得糊涂。”段少平笑道。“若不得两全其美，至少，不会让你死的太难看。”

　　郁灵素亦笑了笑，道：“那明年，便请在我坟头，燃几株香吧。”

　　段少平无奈地摇了摇头。郁灵素向他狡黠一笑，道：“洛云和茵儿呢，怎么不见她们二人来？”

　　“不必担心，我已差人去将寻她们二人了。许是路途遥远，耽搁了。”段少平道。

　　郁灵素笑而不语，向前走去。

　　易剑秋轻声在段少平耳边耳语道：“怎么不让洛云早些过来？”

　　“我师父下的命令，怕洛云护灵素心切，扰乱了原本的计划。”段少平道。“此法凶险，弟子中只有你知我知。凭灵素的心性，都未必能坚持下来，若洛云再来扰乱她的心志，纵然是好意，也会弄巧成拙。”

　　“灵素，似乎有背出门墙的意思。”易剑秋道。

　　段少平压制住惊讶，问道:“她，她……怎么会？”

　　“若无解药，她所剩时日不算充裕，她想于列国放手一搏，怕是不想连累我们。”易剑秋道。

　　“这些日子她都并无异常，藏的如此之深。”段少平道。

　　“师父将她扔进水牢，隔离我们，原本是为了护她。可这些日子，她一个人胡思乱想，怕是师父弄巧成拙了。”易剑秋道。

　　“那你为何还将她带到这里来？”

　　“自然有人能打醒她。”易剑秋笑了笑。

　　郁灵素行至玉阶之下，整理好袍服，抬头望了一眼那玉阶顶端的大殿，而后低头，重重一跪，大声道：“弟子郁灵素，拜见掌门和七殿长老。弟子自知，擅闯禁地，大闹凌霜犯了凌竹山多条门规，弟子认错，无话可说。弟子今日特来领罚。”

　　郁灵素话声切金断玉，众弟子复又安静下来。

　　话音方落，大殿那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郁灵素低头叩首，再次重重说道：“请掌门和七殿长老责罚弟子之过。”

　　沉默无言，唯有风声轻响，吹动着灵素发上帛带。

　　青远同余下的五位长老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玉阶之上，俯瞰众弟子，亦俯瞰凌竹山这成人却也害人的千年基业。

　　“弟子见过掌门，长老。”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响彻凌竹山。

　　青远袍袖一挥，目光只冷冷看向跪在阶下的那小小的身影，皱了皱眉。这孩子，明明是资质奇佳，却偏偏是这个命数，却偏偏是如此单薄的身子。

　　红颜多薄命，诚不欺我。

　　青远面前仿若又出现了那个决绝的身影，那泠然的一剑，斩断情丝，亦送了命。

　　“郁灵素，你既知错，可愿受一切惩罚？”青远一步一步走下玉阶。

　　“弟子愿受一切惩罚，纵死无怨。”郁灵素道。

　　又是一阵静默无言，郁灵素仍旧伏在地上，未敢起身。

　　一双略显苍老的手扶住她的双肩，将她轻轻扶了起来。

　　抬头，正对上那双饱经沧桑，仿若早已不知尘世色彩的眼。

　　恍然间，她竟有些心疼，那翻涌在内心数天的话语，那决然的决定，竟有些，说不出口。

　　师父，真的已不再年轻。当年意气风发的剑侠，仿若入了这大殿的宿命循环，于挚情空逝中苍老，一生不得圆满。

　　郁灵素笑了笑，伸手整理了青远的外袍，悄声道:“师父，也该疼惜着自己。”

　　青远一愣之间，却见面前的郁灵素复又跪下，道:“弟子多年无法无天，肆意妄为，恃宠而骄，任性糊涂，自知不堪凌竹山掌门之徒。”

　　“你这是……”青远伸手欲扶起郁灵素。

　　“请师父按凌竹山门规处罚。”郁灵素道。“将弟子逐出师门。”

　　人群中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青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素儿，你傻了么？”青璃连忙道。

　　“我不后悔这个决定，还请师叔莫要干涉。”灵素道。“请师父秉公执法，立威于此，将弟子……逐出师门。”　　


　　(https://www.bxwxbar.com/book/133584/2693461.html)


1秒记住笔下文学：www.bxwxbar.com。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xwxba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