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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师徒之战


  

  “逐出师门”四自如同晴空中陡然响起的惊雷,狠狠劈在青远心上。

  郁灵素低着头,发上的帛带无力地垂在她肩头,恹恹地应和着有些寒凛的秋风。

  “你说什么?”青远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有几分陌生的徒弟,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十年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郁灵素抬起头,正对上青远的眼,平日里的古水无波随风散去,取而代之的竟是道不明的颜色,似是愤然,又似有疼惜。

  郁灵素微微颔首,避开青远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弟子知道。”

  “知道你还要胡闹?”青璃急道。

  “弟子没有胡闹。”郁灵素郑重道。“凌霜大殿……”

  “住口!”青远吼道。

  在场的弟子不少都对郁灵素口中的凌霜大殿有无尽的好奇,而青远那一声怒吼如一盆冰水,瞬间便浇灭了他们的好奇心。

  “师父怕什么?怕那凌霜殿死去多年的殿主,还是怕,面对您本就该面对的事实?”郁灵素问道。“江湖之上,您从容出尘,可在那空空如也的大殿,面对那一方小小的灵位,甚至面对那把要了她的命的凌霜剑,您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师父,我姨母死了,赵熙岚死了,孝绪太子妃……死了!她的尸身在泥土之中干瘪腐烂,如今只剩森然白骨,如夜半磷火,跳跃在您的记忆里。您,到底有什么不能忘?”

  “坏了,激将法。”青玄冷冷道。“素儿这是在逼掌门师兄出手。”

  一声脆响,青远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郁灵素左颊上那五个清晰的指印。

  “您,打得好。”郁灵素抹去嘴角的血迹,缓缓起身,靠近青远耳边,道。“江湖不涉庙堂,庙堂不扰江湖。我要的不再是闲云野鹤,凌竹山掌门之徒的身份,只会成为我前进路上的负累,一如我姨母一般,顶着双重身份,被灵安朝堂所不容。凌竹山,不过是我歇脚的地方,它配不上,我安澜郡主的封号。”

  “你放肆!”青远道。

  郁灵素冷笑三声,道:“因为,我有同你放肆的资本。”

  青远看向近在咫尺的郁灵素,而她的魂魄却仿若远隔天涯。这个稚气未脱的女子,这个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女子,永远在逼着她自己做最决绝的决定,永远在用最孤独的方式,去感受一切离合悲欢。

  赵熙岚的死,重创凌竹山,若非青远等人一力维持,单凭着江湖同列国关系匪浅这一事,凌竹山江湖之首的地位便必然旁落。赵熙岚生在列国,长在江湖,却又不属于江湖。她的身份牵累着凌竹山受人非议许多年。而如今,郁灵素,甚至包括沈洛云,都分明不属于江湖。

  当年力排众议,收这两个丫头入了门墙,并非没有丝毫顾虑。只是浮浮沉沉近十年,天下分分合合,变故或陡然或缓慢,江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庙堂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恪守底线的庙堂,人心思变,催着世道更迭。凌竹山却不能以不变应万变。热血燃尽,少年郎的血气方刚,对名利的执着早就随着渐生的白发一并苍老,如今剩下的,不过是用一颗遍体鳞伤的心,不为名利,只为这一山弟子的安稳,只为有朝一日,能看见,沃野万里,再无哀鸿。

  豪情虽冷却,可至少心还未死。青远盯着郁灵素,恍然间竟有些欣慰地笑了。

  他是对不起这孩子,因着有很多年,他都将这个无辜的孩子当成了一个复仇的工具,从未问过她的喜乐;可十年的相处,人心再无情,也不可能不动容。这孩子善良却敏感,锋利又倔强,她将自己的小心思掩藏得很好,甚至对一切大事小情,都保留着一份小心翼翼的认真。她可爱却又悲凉;勇敢却又谨慎;想爱而不敢爱,想恨而不忍恨。战场上杀伐果断,修罗模样;战场下悲天悯人,孩子心性。若非命运所迫,她一定会是灵安,甚至整个禹州大陆,最为明亮的女子,她该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可偏偏,她姓郁,她长于长阶染血的错案之中,她成了九国舞台上不可或缺的强者,她成了江湖纷扰中冷血无情的王者。她没得选,这天下也没得选。

  “师兄怎么了?”青璃站在阶上,却无奈得了青远死命令,不可以下阶一步。

  孟延京长叹一口气,道:“素儿,想的太多,背负得太多。她一心要走,不过是怕自己的身份拖累师门。她放手一搏,难免行差走错,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是怕若自己真的控制不了局面,因着她凌竹山弟子的身份,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机会,向凌竹山发难。一如当初,殷家因着赵师妹向我凌竹山发难一样。前车之鉴,她不过是怕,重蹈覆辙。”

  “就算她今日背出师门,若他日不慎涉险,我们又怎能袖手旁观?”青璃道。“凌竹山的身份,反而是一个很好的筹码。如今江湖庙堂纷乱复杂,谁又说得清道得明?谁又管你,到底是不是江湖中人?这孩子,糊涂!”

  青远迅速向后做了一个手势,阶上的长老们看到那一闪而逝的手势,均长舒一口气,讳莫如深,不必说破。

  还好,青远理智尚存,比之死去的赵熙岚,他现在似乎更在意他面前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一个手势,便是计划未变的意思。

  青远右掌运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打在郁灵素胸口,面前的郁灵素似是猝不及防,一抹倨傲的笑僵在脸上,重重摔了出去。鲜血自她口中喷出,染红了地上的白玉玄鸟图腾,诡异又妖冶。

  青远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资本。郁灵素,凌竹山不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你若欺师灭祖,便必死无疑;你若作奸犯科,便水牢终老。断没有徒弟逼着师父道理。你,没有资格。”

  “那师父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放你走?哈哈,那要看,你敢不敢拿命来跟我赌一场。”青远道。

  郁灵素轻蔑一笑,道:“以命为饵,我很在行。怎么个赌法?”

  “好。”青远道。“若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五十招不死,你便下山去,从此,再不是凌竹山人。”

  从此……再不是……凌竹山人……

  郁灵素心里突然一疼,仿若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几欲窒息。

  豫王府,不知道可不可以算个家;军营,终究不是家;唯有这里,还有那么几分家的味道。过了今日,也许,就真的无家可归,也许,就真的变成了飘萍,再没了根系。

  五十招,若是师父下了狠手,别说五十招,就是十招,她也走不过。这五十招,只能拼了死的硬挺,若挺不过,大不了一死,来去干净。

  “好。请,请师,师父……”那声师父,郁灵素叫的格外重,也格外慢。“出招吧。”

  青远看向面前一脸坚定的小徒弟,长舒一口气,缓缓亮出了招式。大殿广场上的弟子纷纷避让两边,留出供二人打斗的空间。

  郁灵素却还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青远。

  “师姐,还手啊!”

  “是啊,师姐,别犯傻!别说五十招,掌门师伯的三十招,当世高手中又有几人能受得住?”

  人群中有人如此大喊,竟有不少人随声附和。

  郁灵素仿若没听见一般,闭上双眼,抬起头,感受着有些寒冷的风,还有风中飘来的,凌竹山一草一木,芳香的味道。

  这样熟悉啊。

  胸口又被重重一击,这次,仿若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灼烧疼痛。

  如此三掌,郁灵素艰难从地上爬了起来,道:“……师父……这……这三招……便当是……是我……我还了师恩……接下来四十七招……我……我都不会再……再……留手……”

  郁灵素方亮出招式,那份久违的刺痛便又渐渐爬上了她的胸口,缓慢地传向四肢百骸。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郁灵素凄然一笑,自己做的孽,没有回头路。天要亡我,命数将尽,怪只怪,自己选了这么一条没谱的路。

  郁灵素不敢造次,将天乾诀二卷第六重的功力都使了出来,直直迎上青远的招式,又硬接下来十一招。刺痛感愈发明显,她胸口翻涌的血液被她硬吞了下去,天乾诀的功力仿若在不断散掉一般,渐渐变得绵软无力。

  郁灵素有些奇怪,师父打架从来不喜欢拖泥带水,一招制敌、速战速决才是他一贯的风格。可今日,他却用起了北栎圣天教猫捉耗子的打法,一招一招看似凌厉,却更像是要溜着她玩,不紧不慢。

  难道说,师父想放她走?

  郁灵素恍惚间,猛然感觉一股大力将她陡然吸了过去,挣脱不开,亦摆脱不掉,只能任由这股力量拖行。

  一双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缓缓将她提到了半空之中。

  “师姐!”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大喊传来,段少平猛地回头,看见云茵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沈洛云飞身落在易剑秋身边。“掌门要做什么?”

  易剑秋紧紧拦住沈洛云,道:“师父不会害她。”

  段少平死死将云茵抱在怀里,任凭她的尖牙利齿咬上他的肩头,亦没有放手。

  “我不是派人拦着你们的吗?”段少平道。

  “你以为我们傻吗?”沈洛云道。“摆脱掉监视我们的人本来就是我沈洛云的老本行,班门弄斧。”

  “我……啊……忘了……茵儿啊你别咬了!”段少平道。

  “不行,我不能任由掌门师伯这样对灵素。”沈洛云道。“功力相差悬殊,纵是好意,灵素也受不住啊!”

  “你给我回来!”易剑秋拉住沈洛云,道。“若真的关心她,就听掌门的。因血蛊而受到伤害和如今因掌门的救治而受伤,孰轻孰重,你分辨得清楚。”

  沈洛云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郁灵素,云茵也住了嘴。

  “素儿,你何苦。”青远传音入秘。“如今江湖列国,早就如同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哪那么容易独善其身?我从未埋怨过熙岚,因为就算没有她的事,凌竹山一样逃不开与列国扯上关系,这一切,不过是早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郁灵素胸口剧痛,只得奋力摇了摇头,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听着,我当年收你入门,的确是为了报仇。但时过境迁,天下在变,你的志向,不该只在复仇这样狭隘的事情上,凌竹山的志向,亦不该在独善其身上。你志在九国,而你身后的凌竹山,则要借你的力量,兼济天下。”青远道。“之前是我狭隘,是我偏激,也是我畏首畏尾,不能敢作敢为。可如今,看到你,看到洛云,甚至说看到皇甫宸、轩辕逸,我就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我们,血气方刚,敢为天下先。我们没有完成的,需要你们来继续,或许说,是开拓。你,不能自我放逐,这件事,你一人,绝无完成的可能。凌竹山,将是你最好的筹码。列国,有灵安威名;江湖,有凌竹策应。这战事,千余年了,也该有个了结。我们这些人,都不怕牺牲。”

  郁灵素直直盯着青远。

  “素儿,算为师求你,留下来,别孤身一人漠然上路。血蛊,千年了,并不一定就没有解药。你这般自暴自弃,纵然我们有心,也救不了你。你要走的道路万分凶险,而我,甚至是你的父王母亲,都对不起你,给我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我们站在你身后,哪怕只是陪着你,好么?”

  泪珠从郁灵素眼中流了出来,她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别怕,你害不了我们,皇甫宸似乎是发现了同血蛊抗衡的功法,而这功法,恰恰就在凌竹山。”青远道。

  他……他怎么发现的?郁灵素疑惑不解。

  “他师门神秘,却独步天下;而他所熟识的灵安巫神殿,为天下所敬;凌竹山天乾诀,传说是压制血蛊之法;青岩医道,江湖无人能及。这么多人为你保驾护航,你又有什么资格,选择流离在外?”青远道。“血蛊不除,纵然你推开了我们所有人,殷家甚至天下,一样有办法将你引回来,你一样,会残害无数无辜的人。这同你的意愿,背道而驰不是吗?”

  郁灵素心下一惊。

  “素儿,这天下,不是你一个人的;这江山,也绝非是天下共主一人的。这天下,属于万民,属于所有为了江山如画而穷尽力量的人。你一个人的肩膀,也不可能担下这个江山。”青远道。“你也没有资格,一个人面对江山如画。当年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也该因时而变,决不能墨守成规。江湖,不可能与列国毫无瓜葛,也绝对不该如同月影阁一般助纣为虐。江湖,该同列国正道一道,聚成一心,一同匡扶天下正道,还百姓一个安乐。你说对不对?”

  郁灵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缓缓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向着青远粲然一笑,点了点头。

  青远亦笑了笑,手上陡然使力,郁灵素避之不及,身上经脉大穴似乎在青远的帮助下打通,可血蛊带来的刺痛之感却迅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贯穿全身。

  郁灵素紧紧皱起了眉,口中的血再也含不住,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地,渐渐汇聚成小小的血泊。

  “师父……师……收手……收手吧……”郁灵素奋力道。

  青远却好似恍然未觉一般,手上竟然继续加大了力道。而他的面色,竟也开始变得苍白。

  一口血,从青远口中喷出,他却依旧没有收手的意思。

  “师兄怕是,要撑不住了。”青玄道。“我们,却又不敢贸然插手。”

  “那怎么办?”

  正在众人想着应对之法时,突然便听见灵素一声喊叫,青远紧紧环着她,摔落在了地上。

  “师兄!”

  “素儿!”

  七殿长老迅速飞下玉阶,扶起青远,正待扶起郁灵素,却被青远拦了下来。

  郁灵素大口呕着血,胸口的钝痛、四肢百骸的刺痛和筋脉撕裂一般的疼痛让这个平日翩然若仙的女子双手紧紧扒着地面,身子不断颤抖,地面已然留下了她十指凹陷的指印。

  “素儿,用天乾诀压制!”青远挣脱开青玄,跌跌撞撞走到郁灵素面前。“天乾诀!”

  郁灵素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触目惊心的鲜血从她口中不断流出。

  “师兄!”青璃哭道。“放过她吧,我求你放过她吧。”

  易剑秋亦难以再看下去,同沈洛云一道跪在青远身侧,道:“师父,再这样下去,师妹……师妹必死无疑啊!”

  “师伯,您最疼素儿了不是吗?”沈洛云道。“您倒是救救她呀!”

  段少平同云茵亦跪在青远身侧,哀求青远。

  场面一时混乱,青远不理会身边跪了一地的人,直盯着郁灵素,面上竟然隐隐露出了喜色。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趴在地上的郁灵素竟然支撑着盘膝坐了起来,坚定地看向青远,艰难一笑,缓缓闭上了眼,双手若拈花一般,运起天乾诀。

  “好。”青远力气一松,竟然向后倒去,幸得孟延京在他身后搀扶。“好。”

  “她没有让我们的努力,功亏一篑。”孟延京道。

  郁灵素依然紧紧皱着眉,艰难地以天乾诀抵御血蛊,一次又一次,屡败屡战,不言放弃。

  鸦雀无声。

  已不知是第多少回,郁灵素缓缓运功,却突然豁然开朗,身上的刺痛感渐渐被淹没,乾坤朗朗,大河滔滔之正气凛然、无畏气魄灌满全身。

  天乾诀第一卷,以己身感知天地万物,借自然之力成己身之道;天乾诀第二卷,融汇自然之力,全身内力如同滔滔大河,江流万千贯通入海,周身任何功法皆融汇贯通,乾坤朗朗,正气凛然。;天乾诀第三卷,如星辰漫天,因果循环,自无边浩渺中问道天地,至武学大成之境,天下再难有敌手。传说若将三卷融汇贯通,则可大彻大悟,参透生死。可天下从未有人能练至此境,故而是怎样的大彻大悟,无人知晓。

  “是了是了。”青璃道。“这是……”

  “天乾诀二卷第八重。”青远道。“越第七重而直指第八重,她成功了。”

  “不是她成功了。”青玄道。“是我们都成功了。”

  郁灵素睁开眼,艰难起身,走向青远。众人亦放开青远,任他迎着郁灵素。

  “师父。”郁灵素方欲跪下,却被青远揽入怀中。“师父?”

  “丫头,谢谢你。”青远道。

  灵素伸手抱住青远,笑中含泪,道:“我没接下师父的五十招,是不是就没资格背出门墙了?”

  青远笑道:“五十招都接不住,这十年,偷了多少懒?还不将功赎罪?”

  郁灵素将头埋在师父的肩头,轻声道:“我知道,师父又啰嗦了不是?”

  风云将变,且留住这片刻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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