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客随主便

　　

　　第六十四章　　客随主便

　　郁灵素的话音虽悦耳动听，却带着一份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纵然语调和煦如三月春风，在当事者听来，依旧如同冰冷刺骨的冬雪寒风。

　　战书已下，如此堂而皇之，又如此明目张胆。此刻的郁灵素显得有多自信，皇甫宪心中就有多忐忑。

　　皇甫宪知道郁灵素必然来此，言语相激也不过是想让她难堪而已，他料定为了灵安尊严，她不会与他和容潇正面对抗。如此在天下面前，他也不算失了威风，亦能让天下人看清，谁说话才是真的算数。他算准了寻常人的做法，却忘了，郁灵素本就不愿意按照既定的套路行事。那太索然无味，如何配的上她的胆大妄为？

　　骑虎难下……此番棋山寺之行，皇甫宪和皇甫容潇的唯一任务就是拉拢列国江湖，赶在皇甫宸和郁灵素之前尽可能地结交同盟。本以为黎渊渡的天时能让自己这方占得先机，却不成想先机变为劣势。如今郁灵素姗姗来迟，的确有未遵守礼数的地方，纵然她怀疑之前的阻碍是他做的手脚，可没有证据，黎渊渡水患又确实是天灾，若她不依不饶，他便可以咬定她血口喷人。可无奈技不如人，如此大好机会，纵有天助，他也敌不过皇甫宸和郁灵素的玲珑心思，后发制人。

　　皇甫宪苦笑，如今，若应下战书，则必然输给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十年的郁灵素，颜面扫地，如此尊严尽失，又如何能让盟友信服？若应战，则便是开了列国同江湖比武的先河，纵不言对列国不义，如此而为，若是列国输给江湖，只怕这账便都要记到他的头上。进退维谷，不论如何选择，都会先失一城。救场如救火，唯盼有人能站在他这一边，拉这不可一世的二人下水。

　　皇甫宪脑中陡然浮现皇甫宸的脸，郁灵素如此这般有恃无恐，不可能没有他这个名动天下的弟弟做后盾。如此，他应该也到了。可他为何不拦着郁灵素这个丫头，母国尊严在他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还是说，他早有后招，能将如今灵安丢失的颜面尽数找补回来？

　　福无双至，这两个祸害果真不单行。时间真是奇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之遥。

　　如今，也只能以灵安颜面与列国和睦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挡他一挡。

　　皇甫宪方想义正言辞地说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搪塞过去，却被易剑秋抢过了话头。

　　“灵素，莫要再胡闹了，自己犯了错，还不出来向江湖豪侠和列国英雄道歉？”易剑秋亦以传音之法，中气十足的声音竟比郁灵素还要霸道几分，透着一股不可辩驳的强硬，语气中却又潜藏着难以忽略的纵容。“还有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在场的人忍俊不禁，易剑秋的语调语气，就仿若是兄长在笑骂自家不听话的小妹妹一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便被这一句轻巧的玩笑话给卸去了力道。

　　“沈师姐，大师兄怎么帮那两个恶人。”云茵嘟着小嘴，瞪着坐在她前面的易剑秋。“不知道茵儿吃亏了么？”

　　“你大师兄和师姐们会让你这个小丫头吃亏？”沈洛云掐了云茵一把，轻声道。“你也太小看我们了吧。”

　　“那……”

　　“这次回去，你给我好好读书，好好学学经典之言、处世之道。免得以后呀，给我们凌竹山还有我们冰璃殿丢人。”沈洛云轻轻敲了云茵的头。“你郁师姐性子比较之前虽然是沉稳了一些，却依然如脱缰的野马，见不得亲族好友受欺负。今日这战书，的确是你郁师姐莽撞了。你大师兄此刻出来救场，已经算是让你郁师姐替你骂了那两个恶人。”

　　“可是茵儿哪受过这份气。”云茵愤愤不平。

　　“行啦，我们还真是把你惯出了大小姐脾气。”沈洛云笑道。“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陪这些人玩，到时候，说不定他们就得用性命来偿还今日对你的出言不逊。”

　　沈洛云话音方落，伴随着众人惊呼之声此起彼伏，眼前突然便闪过素色与金红两道影。刹那之间，那两道身影稳稳落在场中的擂台之上。

　　“我以为她会如同九天仙女一般惊艳亮相。”叶卓然懒懒散散道。

　　离他不远的卫云轩淡淡道：“她从不拖泥带水，这般雷厉风行，才是惊艳。”

　　二人身后的玄菁部众和云诏军士皆是一头雾水，搞不清为何这两位主子突然就搭上了话，还是对安澜郡主这个女孩子家评头论足。

　　叶卓然似是微微惊诧，没有料到卫云轩会接过他的话，可他旋即便平静下来，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点了点头道：“虽然我不喜欢你这个人，但是这句话，我还是赞同的。不过，想必此刻，你心里也谈不上舒服吧。自己喜欢的女子，却和另一人如此相配，当真是人生失意。况且，你还是台上那人的手下败将。”

　　“那又能如何？”

　　叶卓然看着卫云轩，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倒是藏得很深。”

　　顺着叶卓然和卫云轩的视线看去，擂台之上，白衣侠士磊落清隽，红衣女子英气飒爽，只映得这金顶之畔，擂台之上，风景如画。

　　卫云轩眼中的落寞一闪而逝，叶卓然的眼中却如同五味杂陈，看不透心中所想。

　　郁灵素理了理外袍，翩然转身，抬眸盯着皇甫宪。

　　这一眼，不禁让皇甫宪倒吸一口凉气。那眼神，似乎在何处见过，真真切切的见过……暴雨与鲜血交织的夜晚，也有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噙着凛然正义，凄然一笑，举剑赴死，毫无犹豫。那双眼，如同一个诅咒，让那血溅长阶的一幕，成了他到如今都挥之不去的梦魇。郁灵素的这双眼，比当年的赵熙岚，多了几分凌厉与骄纵，但那眉眼中透出的凛然正气与天生王者的自信，却直直刺在他的心里，加之一旁的皇甫宸清隽和气的眸光中透出的意气风发，直逼得皇甫宪自惭形秽。

　　皇甫宸，这个从小便事事领先的三弟，这个事事都压在他头上的亲王，不仅仅是他王霸之路上最大的阻碍，还是他最为嫉恨的天之骄子。可他似有天助一般，就连爱慕之人，竟都是名动列国的安澜郡主。

　　皇甫宪苦笑，为何皇甫宸能得到的，他求都求不来？同为皇子，他是嫡长子，皇甫宸不过是庶出的皇子罢了，为何上天对他皇甫宸有那么大的眷顾？

　　上天不公还是命数有定？

　　皇甫宪惊讶的同时，在场的江湖前辈、列国权贵，只要经历过，或者对数年前那场风花雪月中的故事有所耳闻的人，都不约而同惊惧交加。擂台上那个红衣娇俏的女子，同记忆中多年前的那已有些模糊的影相互重叠，又再度分离。当年赵熙岚以凌竹山掌门之徒的身份代师门出战之时，亦是红衣打扮，凌霜剑凌厉万分，江湖拜服，列国惊叹。而今的郁灵素，比当年的赵熙岚，似乎还要狠绝果断得多。

　　自十几年前赵熙岚身死后，为了不拂了灵安的面子，在这棋山寺，赵熙岚这个名字与这袭红衣便成了禁忌。而今，郁灵素作为赵熙岚的亲外甥女，作为凌霜剑新任剑主，红衣而立，身边之人，依然是皇甫家的好儿郎。

　　如此相像的轨迹，却又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皇甫宸与郁灵素意气风发的气势，隐隐竟有了一种众望所归的压迫感。凌霜再现，红衣复起，在场的人心知肚明，灵安要变天了，这禹东大陆，只怕亦要随之而动。

　　皇甫宪趁着众人默不作声，连忙清了清嗓子，笑道：“三弟，自你离开郦阳后便不知所踪，叫为兄好生担心。如今见你毫发无损，又寻回了我朝安澜郡主，为兄总算是能够放下心来了。”

　　皇甫宸拱手行礼，道：“劳兄长费心，小弟心中有愧。”

　　“你没事便好。”皇甫宪趁势立刻笑了笑，用玩笑话的语气道：“只是，你不回灵安郦阳，无明文旨意便蓦然出现于此，是要和我这个皇长兄对着干不成？”

　　这句话说得开门见山，虽然听着像是兄弟间的玩笑，却毫不留情面。无旨意又不归国，是谓心无责任，忠孝不为。若是坐实了这一点，他便只能放低姿态，承认自己是随郁灵素而来。堂堂大好男儿依附于一个年轻女子，岂不是笑话？如此，皇甫宪倒也能在颜面上扳回一局。　

　　皇甫宪这话看似是闲来的玩笑，却暗藏刀锋。在场众人立刻看向场中央的皇甫宸，叶卓然讥讽一笑，卫云轩却莫名地为他捏了一把汗。知情者轩辕逸不动声色，只是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叹息皇甫宪真是傻到忍无可忍。唯有棋山寺掌门却如同置身事外一般，任由众人相斗，笑而不语。

　　“对呀，三哥，你闲云野鹤惯了，可也不能忘了父皇，忘了灵安大事不是？”皇甫容潇道。

　　皇甫宸轻轻摇了摇头，与郁灵素对视一眼，云淡风轻道：“灵安宸王自是不敢的，只是此番，我并非以亲王身份来此。故此，也并未以灵安之礼见过兄长。”

　　“三弟这是何意？”皇甫宪问道。“难道你还有其他什么身份，还是说你勾结外敌，欲背出我灵安？”

　　郁灵素一笑，皇甫宪啊皇甫宪，这世上竟然有比茵儿还莽撞的人，丝毫沉不住气，半分受不得气。没有那个实力就好好躲着嘛，如此急功近利，自以为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郁灵素看向皇甫宸，阳光斜斜照在他清冷的侧颜之上，竟让面前这个铁血男子，显得那般柔和，可他眼中的骄傲与凌厉，却让这份柔和多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郁灵素有些自喜起来，她知道，他眸中柔和，从来都是她才享有的模样。

　　信他。

　　“兄长说的这是哪里话？棋山寺中列国与江湖共襄盛举，来者为友，何来外敌？”皇甫宸淡淡道。“我又去勾结谁呢？在座诸位光明磊落，谁又能任我勾结？”

　　皇甫宪自知失言，立马道：“我只是怕你结交了什么不该结交的人，没有别的意思。”

　　皇甫容潇轻蔑地看了一眼郁灵素。

　　“殿下说的不该结交之人，可是我？”郁灵素眨了眨眼，笑道。“也对，红颜祸水，倾国便是祸国，殿下如此称赞灵素容貌，真是让灵素愧不敢当。”

　　“祸水一词难道是夸你的不成？”皇甫容潇言语讥讽。

　　“既然知道是辱骂之言，在这样的场合，你二人又为何要咄咄逼人？我和皇甫宸并未做任何不利于你们的事，不过就是因为你们骂了我师妹，我气不过便说了几句，你们就至于如此步步紧逼？成大事者心胸宽仁，一国嫡皇子言语相逼自己的弟弟，何来兄友弟恭？兰台正一品女相讥讽未来的同朝女官，又何谈平和宽厚？你二人在灵安位高权重，如此而为，如何服众？”郁灵素明白，此番拉拢同盟，势必同皇甫宪兄妹交锋，暗度陈仓不如正面迎敌，出其不意，也给在场众人一个姿态。“我虽是江湖人，也是灵安人，这些话我今日不说，日后也要说。我郁灵素战场出身，向来莽撞了些，如此直言不讳只是希望灵安康泰，天下安稳，别无他意，还望殿下和公主莫要见怪。”

　　“好一个郁灵素。”莫清音抚掌赞叹。“一番义正言辞，软硬兼施，封住了他们的口。”

　　果然，皇甫宪与皇甫容潇被郁灵素这一番滴水不露的话逼得暂无话可说。皇甫宪只得笑道：“安澜郡主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我灵安女中豪杰，我皇甫宪敬佩。只不过，我与三弟聊聊家常话，你不必那么紧张。”

　　“但愿只是灵素多虑。”郁灵素寸步不让。正欲再言之时，却被身前伸来的手臂轻轻拦住。郁灵素立刻会意，静静退到了皇甫宸身后。

　　“兄长心念小弟，小弟感激不尽。只是此番，我是代替我师父丰古道人，以玉生观掌门首徒的身份来此同贺天地之寿，无关列国。”皇甫宸淡淡道。“只怕暂时无暇同兄长闲话家常。”

　　皇甫宸的话音如同一粒被扔入水中的石子，刹那惊起波澜。

　　“玉生观？”

　　“丰古道人的入室弟子竟然是……这……这怎么可能？”

　　“皇甫宸是玉生观的，怪不得怪不得，如此学识渊博又武学高超。那轩辕逸呢？也是？”

　　“玉生观掌门之徒，凌竹山掌门小徒，门当户对啊。”

　　众人议论纷纷，各派领头之人更是恭敬起身，盯着皇甫宸缓缓从腰间拿出的那块温润的玉牌，玉生观三个金字赫然在上。

　　玉生观，天下武学流派集大成者，隐于幽谷中的世外高人，轻易不露面，不收徒。如今，不但收了列国皇族为掌门首徒，竟然还破天荒参与了棋山寺贺寿。这就如同天边的一道炸雷一般，从不入世的玉生观，数百年都未曾派人参与江湖之事的玉生观，竟然选择了走出幽谷，这是，要入世的前兆！

　　天将变啊！

　　各派与列国惊讶之余，难免各怀心思。玉生观神秘异常，能否拉拢尚是未知数。但不可否认的是，皇甫宸是灵安宸王，如今身边更是有郁灵素在侧，灵安郁家、凌竹山、玉生观势力在后，若是想称霸天下，也不无可能。那皇甫宪这个嫡子，也不过就是随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尘埃而已。

　　如何站队，如何选择？今年的贺寿，倒是无端变成了灵安内斗……

　　众人尚在惊愕之时，一道柔媚无骨的声音骤然响起：“郁灵素，那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此的呢？你身份不比易剑秋，莫不是以玉生观长媳的身份来的吧？”

　　嘈杂的议论之声瞬间静默，只余稀稀拉拉的笑声，亦转瞬归于沉寂。

　　郁灵素面色未变，只是静静看着娇媚万状的曾以柔，嘴角勾起一抹轻蔑至极的笑容。

　　“你笑什么？”曾以柔道。“你凌竹山的女子，难道都是只能靠男人的无能之辈么？”

　　“靠来靠去，我说你累不累？曾以柔，说话要给自己留一分退路，难堪之时，还有进退的余地。”沈洛云冷冷道。“如你这般不知变通，在江湖如何立足？”

　　“没错，你这一竿子打死了所有凌竹山女弟子，未免把话说的太满了一些。”郁灵素冷冷道。“况且，以我的才能和身份地位，何须倚靠男子成事？我所做的，不是倚靠，而是相互搀扶。”

　　曾以柔冷冷一笑。

　　“况且，若在江湖，以你的身份，该称我一声前辈。”郁灵素语气寒凛威严至极，直让人不寒而栗。

　　“你什么意思？”曾以柔道。

　　郁灵素笑了笑，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道金玉令牌，方受过惊吓的众人猝不及防间又是一惊。

　　无数道目光随着郁灵素掌中的金玉令牌而移动，惊惧交加，却又有不少人长舒一口气，叹了句众望所归。

　　“那是……那是凌霜殿的令牌。殿主之尊，长老之名，灵素这回算是赚大了。”易剑秋温润一笑。“师父终于肯放下了。我们凌竹山也终于不用再蛰伏。群雄并起，叱咤风云，逐鹿天下的时代，就快到了。如此大争之世，怎么能少了我们？”

　　沈洛云点了点头，看着高台之上的郁灵素，欣慰一笑，眼中竟然蓦地滚下眼泪来。赵熙岚的灵位镇守凌霜殿这么多年之后，真正的凌霜殿主，真正能够继承赵熙岚遗志的女子，终于正位。凌竹山，也将停止蛰伏。

　　“灵素师姐，以后难道要变成灵素师叔了？”云茵皱了皱眉。

　　“傻话！”沈洛云道。“你师姐还是你师姐，她不会变的。只是这天，要变了。”

　　卫云轩看了看郁灵素手中的令牌，欣慰一笑；叶卓然竟然也破天荒地赞许了两句。列国中人，大都按兵不动，只有皇甫宪兄妹的脸色铁青，难看得很。

　　“你……你如何能当的起长老之名？”曾以柔平静地问道。“你的年纪，在灵安，还尚未到婚嫁之龄吧。”

　　郁灵素粲然一笑，道：“昔年我凌竹山孤竹祖师名扬天下之时，亦仅是弱冠之年，纵你月影阁昭影前辈，扬名立万之日，亦不过是个年轻的小女子。以年龄论英雄，未免太过偏颇。我当不当得起，不如在擂台上见分晓。”

　　“昭影祖师也是你能随口评论的？”曾以柔道。

　　话音落下，郁灵素不再理会曾以柔的言语，侧身看向皇甫宸，正对上他深沉如水的眸子。

　　眸色温柔，他已这样静静看着她很久。有这样一个不输男儿的挚爱，皇甫宸心中有喜悦却也有担忧。她，无可避免的卷进了天下角逐，站在了他的身边。红妆娇俏，原本不该见证沙场铁血，可乱世纷扰，无人可独善其身。

　　他要给她一个太平盛世，以此为礼，送她一生喜乐。

　　抬眸相视而笑，皇甫宸上前几步同郁灵素并肩而立。他二人静静颔首，拱手，面向众人，谦卑地躬下身子，郑重道：“我二人需向诸位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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