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中宫无子 > 一


  “你是想报复谁呢?”温皇后有些伤心似的,垂着眼看着傲然站在下方的温慕仪,她说完这话,嘴唇便紧紧地抿了起来,嘴角都能看到那似乎是愁苦的纹路,“八年前连中三元,朝状元及第,御街骑马,初封便是三品。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只要你愿意好生办差,那即使不能得首辅之尊,最起码也能有位列品的盼头罢?你为什么呢?”

  “别人连中三元,那叫做才华横溢,古来少有。我连中三元,便是‘皇后家里好不容易出个略能拿出手的人物,陛下就要竭力捧他,让皇后家里不至于看上去单薄不够光彩’。旁人状元及第,就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叫做鲤鱼跃龙门,叫做光宗耀祖。我状元及第,却是‘攀着裙带往上爬,门心思钻营的人,也未必就有什么真本事,不必在意’。皇后问我为什么,那我就直说了,我就是当烦了这个‘皇后的弟弟’了,只要能躲开这个名号,那我宁可让陛下贬我去京郊,做个不入流的弼马温。”

  温皇后眉峰聚拢,双唇抿得在口脂之下已经显出种苍白,“德隐,你知道我的脾气,你不要逼我在这个宫里就对你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

  温慕仪嘴角浮起丝讥笑,“什么算是不可挽回?是像当年样逼我在祖宗灵前立誓,此生若不用心读书努力高中,就当来日五马分尸而死么?那今天姐姐要说什么呢?姐姐要不要我爬到御书房阶前痛哭谢罪?要不要我去玉华长公主宫门前以死相谢?要不要我立誓,我既然抗旨不肯尚主,那便此生都不再娶?或者,我就该此刻立即死了,以免连累家?”

  “你难道不该么?你是家子的希望,结果呢?现在你这个样子,对得起祖宗的期望,对得起全家的栽培么?”温皇后宽大的袍袖下双手紧紧握着,以至于骨节都有些发白,“温慕仪,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首先是天子之臣,其次是温家子孙,最后才是你温慕仪本人!为了己私愿,侍君不忠,忤逆圣旨,对宗族不义,陷满门于危急,如此不忠不义,你有何面目存于天地之间?”

  “我有何面目存于天地之间?我堂堂正正为天子臣,为君王尽忠,如今只是不肯去做公主的裙下幸臣,如何就不堪了?难道还要别人说我除了攀附自己姐姐的裙带,如今更要去攀长公主的裙带了么?那才是无耻,那才是无颜苟活于人间!”

  温皇后听至此处只觉忍无可忍,霍然起身,“你放肆!迎娶长公主是满门之幸,如何就成了你口中所说的无耻?若按你所说,那历代以降,迎娶公主的名臣都是无耻之人了么?”

  温慕仪冷笑道:“卫青战功何其赫赫,但到底掩不了后世人之口,到底要有人说他是攀着卫皇后的裙带爬上来的马奴,何况是我?皇后妇人之身,自然可以不在意后世名声,但我堂堂男儿,做不到不顾身后之名。”

  温皇后就要勃然大怒之际,她身边最得意的大宫女吟风赶紧扶了下她的胳膊,并对温慕仪道:“温大人快别说了,这话让人传出去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呢。到时候若再惹恼了陛下,可能就真是温家满门的劫难了。”

  吟风的话出口,温皇后也稍微冷静了下,扶着吟风的手缓缓坐了回去,“温家这么多人,哪个背后没人指指点点呢?怎么偏偏就是你忍不了?你刚才说卫青,但你凭什么比卫青呢?功业上的东西我不评价,但至少,卫青可没让他的皇后姐姐为难,也没让他满门陷于过水深火热。德隐,你老觉得你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但难道你就无所得么?”她冷冷地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得意的弟弟,“这世上那么多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家族,为了自己的亲人而活,为什么偏偏你就敢要求为自己活?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不过就是最寻常的个人,最寻常的个逆子!你以为自己有几分才学,天下人就都该让着你,赞美你,是么?所以稍微有人说你句‘依仗皇后’你就受不了?韩信昔年有胯下之辱,汉高祖也有白登之围,如果他们个两个都像你样不堪击,那还谈何功业?只有你这种文人……”

  难怪古人说,文人造反十年不成。

  温慕仪脸色变,立即就要反驳,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个声音冷冰冰地道:“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最后却不如女子懂得道理。”

  温皇后听见这人的声音,忙带了众宫人跪迎问安,“外头的人也不知道规矩,陛下都来了也没通报声儿。这是妾治下不严的罪过,请陛下赐罪。”

  皇帝今年还未至而立,然而少年登基,久为人主,平日里便威势极重,更不必说此时盛怒之中。他不等皇后跪下便扶住了她,然后对温慕仪冷冷笑,“孔子曰: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朕自问不曾轻贱于你,而你就是如此忠于朕的么?”

  “臣非不忠于天子,臣只是不愿为天家幸臣。”温慕仪此时虽跪下了,却还是梗着脖子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那是曾经皇帝最欣赏的姿态,也是如今皇帝最厌恶的样子。

  皇帝也不落座,站在他面前便骂道:“你放肆!长孙氏为后,房玄龄之子尚主,你可听谁说过这两家便是什么天家幸臣?肚子歪理,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么?”

  “长孙氏也好,房家也罢,皆是先有荣光而后锦上添花,然而臣之族却是荣于皇后,而后崛起,立于天子之畔。其间差异之大,便如云泥、天壤,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请陛下明鉴!”温慕仪磕了个头,高声对答,毫无畏惧之意。

  皇帝虽然心知他说的不无道理,但也难免更是火上浇油,“你若真有本事,来日史书自会还你公道,但你现在,不过是事无成只知些酸腐道理的落魄文人之行。”

  温皇后从旁听着,心知自己这个弟弟是再也不中用了,然而家里这辈里又实在没有个更好的,故而心中更是绝望。

  “妾福薄无德,族中好不容易有个学问上还算像样子的,却还做下这种罪无可恕之事,实在无颜再见陛下。只求陛下赐我二人鸩酒,用我和温慕仪两条命换温家平安。”温皇后拜倒在皇帝脚边,哽咽道。

  见皇后如此,承坤宫上下也立刻随着跪下请罪。

  皇帝开始本是为了抬举温慕仪和温家才会下旨让温慕仪迎娶自己的幼妹,但谁成想番美事竟因为温慕仪当朝抗旨而变了味,思及此,皇帝心里更是恼怒,“不忠于君且陷长姐于两难,圣人教给你的就是这个道理么?”说罢,他忍了忍怒气,侧过身子扶起来温皇后,尽量温声道:“皇后是小君,岂有小君因不相干的臣子的过错而受罚的道理呢?”

  温皇后心里沉。

  什么叫做不相干?温慕仪是她的嫡亲弟弟,怎么可能是不相干?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所谓不相干,既然做不到血缘上不相干,那就只能是宗法上的不相干。那意味什么呢?那就意味着皇帝要让皇后暗示,甚至是直接命令温家,将温慕仪逐出家门——只要温慕仪不再是温氏族所承认的子弟,那自然也就不会牵连到温氏族。

  弃卒保车,权衡利弊之下,这已经是天恩浩荡,已经是不可期之厚爱。

  虽然温慕仪是温家最好的个子弟了,但是他已经得罪于天子,此生恐怕都无起复之望。

  而且……天恩可求,不可拒。皇帝此时愿意不株连族,那皇后还有什么理由心疼区区个温慕仪呢?

  “吟风、汲雨,立刻拿上腰牌出宫,告诉温家,即刻开宗庙祭告先人,逐温慕仪出家门。”温皇后几乎是瞬间就作出了决断。

  皇帝轻轻拍了拍温皇后有些消瘦的肩膀,再没有看自己曾经的重臣眼,“好了,朝上吵吵闹闹的,弄得朕头疼得很,朕现在只想喝口皇后宫里的茶,好好歇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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