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缠人父子

　　

　　十天前，妙心因为断粮下山卖酒，想用卖酒的钱买点儿粮食。结果酒没卖成，却是遇见了三个登徒子和一对白里透红父子。现在，这对白里透红父子缠上了她。

　　那天，大白里透红先是请她吃了顿包子，然后又说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怕她在路上再遇见歹人，非要送她。对小白里透红的一点儿好感，让她在寻思了又寻思之后，默许了白里透红父子的相送。

　　然后，这对父子就缠上来了。

　　送她回到观里，白里透红父子告辞而去。她以为自己跟这对父子从此不会再相见，哪知第二天一大早，就被这对父子大呼小叫的拍门声吵醒。隔着山门，她问什么事？大小白里透红齐声说给她送饭。

　　当官儿还不打送礼的呢，何况她只是个身无分文，粒米皆无的穷道姑。她很没志气地打开山门，放进了这对磨人父子。

　　大白里透红扛了一袋米，小白里透红抱着个很大的荷叶包，荷叶包里包着十个素馅包子。

　　自此，白天透红父子早上来，晚上走，几乎天天来玄明观报到。每次都不空手来，不是给她带现成的吃食，就是给她带时令的水果。某天，小白里透红还给她买了两根红艳艳亮晶晶的大糖葫芦，尽管最后，这两根糖葫芦都被他自己吃了。

　　起初，妙心对大白里透红还心存警惕，小白里透红倒没什么，就是一见了她，就娇声娇气地叫她“娘”，张着小手，要她抱，而这孩子着实很有份量。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的戒心慢慢放松。

　　大白里透红告诉她，他姓敖，叫敖英俊。小白里透红是他儿子，叫敖大宝。他的妻子在生小白里透红时不幸亡故了，小白里透红生下来就见有娘，看见别的小孩都有娘，他却没有，成天吵着跟他要娘。他不忍心告诉儿子没有娘，只好骗儿子，说他娘去了远方。

　　而她，长得跟他的亡妻实在是太像了，以至于一见之下，让他以为亡妻复生，所以才会闹了误会，希望她能够原谅自己的唐突。儿子还太小，他不忍心戳破这个谎言，伤儿子的心。所以，他希望妙心能配合他，跟他演几天假夫妻。

　　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绝对不是要占她的便宜，这几日不时叨扰，真的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儿子的心愿，让儿子能多有几日娘亲可叫，多有几日娘亲可以撒妖。

　　同时，他希望妙心能对他儿子笑一笑，抱一抱他，哄一哄他。让这个生下来就没娘的可怜孩子，也感受一下什么是母爱。

　　说到动情处，敖英俊不失时机地抹了两下眼睛，抽了两下鼻子，看上去十分让人同情。

　　妙心不知自己该不该相信敖英俊的话。说实话，她是不大信的。可是小白里透红见到自己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份欢欣，她看得出来，不是装的。那孩子是真喜欢自己，真的拿自己当了娘亲。

　　妙心问敖英俊是作什么的，家住何方，怎会如此有闲，天天来观里找她？

　　敖英俊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和儿子在天上遭了耻笑，自己跪在玉帝、王母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请求王母收回成命，让青莲回归仙班。更不会告诉她，王母板着脸告诉他，要青莲早归仙班可以，只要他集齐三万个妖就行。

　　十个妖换一年劫，三万个妖换三千年劫。

　　遇到妙心，也就是转世的青莲之前，他已带着儿子，在人间收了一万多个妖。

　　他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妙心，即便说了，妙心也不会信，只会当他脑子出了毛病。所以，他对妙心说自己是个火居道士，妻子亡故后，带着儿子四处云游，有点儿小法术，平日以收妖为业。

　　“收妖？”妙心若有所思，按说她师父应该也是会收妖的。她师父会画符，会念经，会作法事，这些应该都是能降伏妖怪的吧。不过，师父在世时，她曾问过师父，见没见过妖？师父说，很遗憾，活这么大岁数，她还一个妖没见过呢。

　　“嗯，我会收妖，看！”敖英俊感觉妙心对他会收妖这件事似乎很感兴趣，连忙把右手递到妙心的眼皮子底下，向妙心展示一枚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戒指的戒面很大，像宝石，但又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宝石。乍一看，有点儿像蓝宝石，但要说就是蓝宝石，又不准确。蓝宝石颜色虽深，不过质地很纯，没有其它杂质。而这枚戒指深蓝色的戒面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许多暗金色的小点。

　　敖英俊给妙心介绍，“这是锁妖戒。知道戒面上的小点是什么吗？”

　　妙心飞快地扫了一眼敖英俊，复又垂下眼看戒指，“不知道。”

　　敖英俊觉得他家青莲这个羞涩的小模样很招人看，不自觉地，他呲了牙眯了眼，跟妙心显摆，“这些小点儿都是我收的妖。”

　　“妖？”妙心觉得很不可思议。

　　敖英俊呲着一口闪亮的白牙，“有的妖有妖灵，有的妖有内丹。我每收一个妖，就把它们的妖灵和内丹取出来，收在这个戒指里。”

　　“那……被收走妖灵和内丹的妖怪还能活了吗？”妙心问。

　　“看情况吧，”敖英俊收回手，摩裟着戒面，眼望前方，“太坏的，我就把它们杀了。一般坏的，把它们的妖灵和内丹收走就完了。”

　　“有没有不作恶的妖怪？”妙心又问。

　　“有啊，”敖英俊扭脸看妙心，“有的是，那样的，我不动它们。”

　　妙心点了点头，“你这戒指是哪儿来的呀？”

　　“祖传的。”敖英俊顺嘴扯了个谎。

　　戒指是他带着儿子下凡前，王母从手上摘下来的。王母告诉他，他每收一个妖，这只妖的妖灵、或是内丹就会化作戒面上的一粒小金星。集齐三万只妖时，整个戒面就会变成金色。届时，青莲就可以结束轮回之苦，回归仙班了。

　　“你家祖传收妖？”妙心稍一思索，“天师？”

　　敖英俊呵的一笑，“算是吧。”他爹和几个叔叔倒是也会收妖，不会他们龙族的主要任务是行云布雨，并非收妖。

　　妙心了悟地点了点头，“收妖难学吗？”

　　敖英俊又是一笑，“怎么，你想学？”

　　妙心以为敖英俊在笑话她，“我本来就会！”她有些不服气，“我会念经，还会画符。”成年到辈地生活在深山古观，单调乏味，时日难熬。对她而言，消磨时日的最好办法就是念经，背经，画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些事情作。

　　“哦？”敖英俊故意逗她，“敢问妙心道友收过几个妖啊？”

　　“我、”妙心的脸腾地红得，有如三月里的桃花，衬得雪白细腻的瓜子脸，更雪白，更细腻，更招人看，“我没收过妖，遇见你和大宝之前，我十多年没下山了。

　　敖英俊不错眼珠地盯着妙心，心嗵嗵地跳，暗想，“我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放着天上地下第一好的青莲不要，非要和杏仙那贱人勾搭。其实也不全赖我，”他给自己找着理由，“是杏仙先勾引我的，天上的男仙有几个架得住杏仙那双勾魂眼！”

　　“十多年都没下山了？”心里活动的同时，他问，“为什么？你师父不让你下山吗？”要是把他困在一个地方十多年不让他动弹，他会发疯。

　　妙心和敖英俊并排坐在道观正堂前的石阶上，敖大宝手里拿着几棵小白菜，蹲在正堂前不大的空地上，逗弄着父亲给他拘来的白兔精。妙心望着敖大宝，叹了口气，“我师父说我长得不安全，怕我遇见登徒浪子，招惹事非。”

　　敖英俊眨了下眼，脑中灵光忽现，“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就在这里呆一辈子呀？”

　　妙心垂下眼，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敖英俊旁敲侧击，“外族这几年一直在攻打长安城，说不上哪天就把长安城攻破了。用你师父的话讲，你长得这么不安全，到时岂不要遭殃？”

　　妙心沉默了。

　　敖英俊在一旁察言观色，“要不……你跟我走吧？”

　　妙心深感诧异，“跟你走？”

　　“对，跟我走。”敖英俊半真半假地给妙心分析形势，“你一个人留在观里，外族攻破长安了，没你的好。即便外族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来个一个半个登徒浪子，也没你的好。留在山上你没粮吃，下山就有被登徒浪子轻薄的危险，你忘了，那天那仨人……”

　　妙心沉重地呼出一口气，还是没说话。

　　“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长安。”敖英俊紧盯着妙心的脸，不放过妙心面部任何细微表情变化，“我会捉妖，靠这个，我就能让你和大宝吃香的喝辣的。”

　　闻听此言，妙心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脸静静地看着他，“我凭什么跟你走？我算你什么人？”

　　“我、”敖英俊被问住了，不过，乌亮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他想出了理由，“你也看出来了，大宝有多喜欢你，要是我们离开这里不带上你，大宝不定怎么跟我闹呢？再说，你不也挺喜欢大宝吗？要是我们走了，你不想大宝啊？”

　　妙心望着和兔子精玩得不亦乐乎敖大宝，过了好一会儿，轻声说：“想。”

　　“这不就行了！”敖英俊乘胜追击，“大宝喜欢你，你也喜欢大宝。大宝离不开你，你离开大宝也难过，这不就行了！”

　　妙心轻轻摇了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是跟着你们走了，人家要是问我跟你们什么关系，我怎么回答？你怎么回答？大宝又怎么回答？”

　　敖英俊又没词儿了。不过，作为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的东海玉面小飞龙，敖英俊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眼睛一亮，“要是真有人问，你就说你是我娘子……诶，你先听我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么说我们路上会方便一些。我倒是可以跟人说你是我妹子，可我要是跟人说你是我妹子，大宝又管你叫娘，这让人听见了，不是更不像话？”

　　见妙心仿佛是没有异议，敖英俊接着往下说：“你放心，我敖英俊是堂堂的正人君子，绝对不会乘人之危。我们只是表面上的夫妻，私下里，你叫我的名字也行，叫我敖大哥也行，我在家行二，家里人都叫我二郎，你叫我二郎也行。”其实，他最想让她叫俊哥哥。她还是青莲的时候，就这样叫他。

　　妙心不出声。

　　敖英俊有些急了，他不想在此地久留，一是这里不太平，二是这里的妖已经让他收的差不多了。只有去新的地方，他才有可能收到新妖，青莲也才有可能早归仙班。

　　“行！”敖英俊发了大招，两指并拢，举头向天，“我敖英俊对天发誓，我若是对妙心道友心存半点邪念，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发完誓，他转回脸看妙心，“这回行了吧？”

　　妙心看着敖英俊，深感困惑，“敖大哥……”

　　“你说。”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这……”敖英俊抓了抓后脑勺，“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特别有缘，而且大宝那么喜欢你。”

　　妙心舔了下嘴唇，忖度着说出口，“是不是因为我长得特别像大宝的娘，所以你才对我特别好。”

　　敖英俊的心砰的一跳，“不是！她是她，你是你，我分得很清楚。我对你好，是因为大宝喜欢你，是因为你对大宝很好。”

　　第二天，妙心跟着敖氏父子上路了。上路之前，她把不大的玄明观走了个遍，这看看，那摸摸。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寸土地，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她的回忆，她舍不得离开这里。

　　仔仔细细地收拾好每间房里的物什，一间间锁好房门，乃至观门，妙心将钥匙塞进头天晚上打好的包袱里。穷家值万贯，万一哪天大白里透红不要她了，嫌她白吃饭了，她还得回到这里来，这里是她的家。

　　收好钥匙，妙心带着敖家父子去了后山。

　　后山的一片小树林里，葬着她的师父。

　　妙心师父的坟，是个不大的小土包。小土包挺干净，坟头上下一根野草也没有。妙心经常来这里给坟包拔草，拔完草再陪师父坐会儿，有时跟师父说会儿话，有时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静静地抱膝而坐。

　　先给师父上了一柱香，妙心又给师父倒了一杯自酿的果酒，紧接着又摆了几样敖英俊买的水果、糕饼。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地把香、酒、水果、糕饼摆放在师父的坟前，妙心跪在坟前，哽咽着开了口，“师父，弟子不孝，要离开玄明观，离开你老人家了。师父放心，弟子一定会回来看你老人家的，希望师父在天之灵，能保佑弟子平安。”

　　昨天白天，她答应了敖英俊。当晚，她就梦见了师父。梦里，她和师父遥遥相对。

　　她流着泪对师父说：“师父，徒儿不想走。”师父微笑着为她擦去眼泪，一如生前慈祥，“妙心，随他去吧。他是个好人，会代为师好好照顾你的。”然后，她就醒了，眼泪湿了半边枕头。

　　郑重地祭拜完师父，最后又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妙心擦了擦眼泪，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敖家父子上了路。

　　没过几天，她便遇见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只妖。

　　而且，还是一只跟敖英俊沾亲带故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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