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生死相依 三
显然，看了我这样子，这副鬼样子，他有些崩溃了。他身形晃了晃，喉头哽咽，声音嘶哑。
为师说过，如有一天你成了魔，我会给你一个机会，来渡你，渡你成仙。我——是来渡你的。
渡我？如何渡？将我诓上天庭去，再受一次五雷轰顶，皮焦肉裂，筋骨尽断之苦吗？
颜渊上前一步，试图来拉我。
璃儿，你——你要相信我。你再信我一次。这是你的劫数，你的劫数还没有过去。为师……
我明明是轻轻甩开他的手，他却一个晃步，差点跌倒。
不要再说为师这个词，你以为，你我还有那些个师徒的情分？不要再叫我璃儿，你不配……你知道他们现在都叫我什么吗？魔尊。恩，我本意是想让他们叫我大王来着。我占山为王，日子过得很快活。你是来破坏的吗，你就见不得我快活是吗？
我对着他笑，那样开心明媚，一身黑衣却衬得诡异可怖。
璃儿，你明知这样下去会天地不容，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没有伤天害理，我只是占山为王，杀了些偷偷上山盗杀仙兽换取钱财的蠢人而已……我连最恨的琼华，都没有动过杀了她的心思，怎么就天地不容了？颜渊，我早知道你们容不下我，我离你们这样远，你还过来做什么！若天帝想要赶尽杀绝，我没什么好怕的，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眉间的梨花闪耀着刺目的黑光，我苦苦压制的情绪猛地激动起来。我想起那一幕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一件一件按到我头上。我是去了极北的幽都，可那是琼华诓我去的，我也并没有将四大恶兽放出来涂炭生灵，究竟是谁放出来的，我不得而知。我是将蟠桃拿回了人间给自己的娘亲吃下，可那不是我偷盗的，是绮轩拿给了我的。我知道那样做不对，可他们，他们说要取走我娘亲的寿命，我岂能忍了！
我伤心，绝望，憎恨，害怕。而我最信任深爱的男人，站在另一个女子身旁，面无表情亲口宣判了我的罪状。这世间人人都可以不信我，他却是不能的！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日，他穿了红衣——是的，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穿着红衣，他要成亲了，与琼华仙子成亲。几天前，他还在说，璃儿，前世今生，我定不会负你第二次，你要信我，我们会在一起的。
而几天后，没有对我说一句解释的话语，他便要成亲了。
信他？我要相信什么呢？究竟哪一句话是真，那一句话是假？还是说，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我站在诛仙台上，彼时，我已是仙，捆仙绳紧紧的缚住我，我无法动弹，我将生死有命。我对他解释，我哭喊的那样惨烈。可他不为所动，他说，璃儿，你还是不肯认错么？我想，他的爱魄，大约是那个时候就已经不见了的。否则，他是不会这般的绝情。
为何这样对我？为何要这样对我！
我伸手扣住颜渊的命门，愈来愈紧。从前，为了他我几乎废了我的左手，连骨节鞭都无法好好施展。而入魔的好处毕竟是有许多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小仙小妖都争着想要入魔。此刻，我的左手恢复如初，我想要扯断他的脖子，易如反掌。
看着他面色从苍白到血红，我想停手，却停不下来。我明明是不想杀他的。而我的手，根本不听我的使唤，在苦苦挣扎。气血翻腾，一口血从口中喷出，我方才感到好些。我终是停了手，没有伤他。我让他快些滚开，他却不依不饶上前。
颜渊，你好大的胆子，你——
我刚想推开他去，他却取了帕子擦了我的唇。他的面色就如同他穿着的这件白衫，他眼中隐隐含着水光，一点一点，将我唇边的血迹擦去。
你要怎么样对我，我都没有怨言。我不会走，我说过要渡你的。璃儿，你气息不稳，稍有激动便血脉逆行，这就是入魔的代价。我不放心你，我要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他的脸，离我很近，他虚弱的气息微微喷到我面上，引得我面颊一阵发烫。
你说过要渡我……可是颜渊，你说过的话岂止这一句呢？你记得你都同我说过些什么吗，你都做到了吗？既然都没有做到，那么这一件，也是不必了的。你应当明白，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你不跟我回去，我便留在这里陪你。
颜渊只是默默的看着我，手中依旧拿着帕子，即使唇上的血迹早已擦干。我笑了，妖娆，引诱。
哦，陪我？你是想用自己……来渡我吗？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还要留下来，眼下你我已非师徒，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我伸手，轻浮了摸了他的脸。
我是魔，只要我开心，我会做任何事。你明白吗？
颜渊点头。
既然明白了，你便赶紧离开。堂堂的颜渊上仙，岂能清白尽毁在一个魔手中？
我满以为听了这些，他就会乖乖离开。谁知他对着我的轻薄，动也不动。
我会留下来，渡你成仙。
果然，没有了爱魄的人，是不会心动，也不会心慌的。我恨恨收回手。
可是颜渊，我已经不信你了。万一，你是来取我性命的，我天虞山众妖岂不是要被团灭了？你要留下来，就得表明对我的忠心。
可以，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带着琼华的人头来见我！
颜渊神色一滞，沉声道。
璃儿，不要造杀孽！
我笑了，笑得狂放。
是杀孽不错，但不是我的，是你的！你肯为我造这个杀孽么？
琼华是你的劫数，她不能动……除了她，你要我杀谁都可以。
说到底，就是琼华是不能杀的。这究竟是我的劫数，还是你的借口，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对她无意，你应当明白。
你对她无意，却要与她成亲。这样深奥的事情，我不明白。
我死死盯住颜渊，满眼的恨意。我恨琼华，恨颜渊，更恨他几次三番护着琼华却不肯承认什么。想当初，我还是小十一的时候，我还是个半仙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护着我的。如今，这待遇变成琼华的了。我多想回到那时候，我在他身边，他在我身边。他护着我，我也护着他。
既然不能杀琼华，既然你那么护着她，那便杀了你自己吧。
我不想再去多想那些个想不通的事情，也不想同他多说了。颜渊面上阴晴不定，终是下了决心。
若能答应我，愿弃恶从善，愿回头是岸，我死也无妨。
他话音刚落，已然运气，开始逼出自己的仙元。他胸膛一团白光渐渐向上，奇怪的是，我竟没有去阻拦。我要的是他的爱，他的爱魄同我在一起，其余……那些让我伤心失望的东西，我怕了，不敢再要了。
而身边闪过一个红影，青冥移步到了颜渊面前，运气往他天灵盖一拍，将仙元压回他体内。青冥喜着一袭红衣，他说，人生苦短，从前过了那么多苦日子，如今我们两个在一起，天天都要要欢欢喜喜的。
颜渊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面孔身量的男子，面色比方才逼出仙元时还要难看。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青冥，不由自主的摇头，他想说话，却说不出话来。我低了头轻笑。
你可知你为何铁石心肠？因你早已没有了爱。他叫做青冥，是你的爱魄。眼下有他陪着我，我很开心。
我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面孔，面对面站着，心中是报复的快感，也是自欺欺人的失落。
从头到尾，我要的是谁，我心中不会更清楚了。我得不到他，我便同他的爱魄在一起。而青冥究竟是不是他的爱魄，我从未深究，也不想深究。终究，我还是怕的，我还是愿意自欺欺人的。
三魂七魄，那是十分之一个颜渊，而我却那样的欢喜。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有一天，我得到了完整的他，我会开心成什么样？然而完整的颜渊，是会伤害我的，欺骗我的，背叛我的。
璃儿，你需小心对待这位颜渊上仙。我是他的爱魄，他若是死了，我便得随着他一同去重新投胎转世。他若是灰飞烟灭了，我便得跟着他一起死。
我轻轻嗯了医一声，还未说话，颜渊猛地出手扣住青冥的脉门，片刻，他面上神色从疑虑，到不解，到震惊。他急促的呼吸着，盯着青冥看了许久，松开了他的手，一言不发。而青冥护着我离了颜渊几步。
颜渊，我虽是你的爱魄……然而我是我，你是你，你并不是我的主人。
颜渊面沉如水。
璃儿，你是将他当作我么？你心中很明白，他不是我。
我笑了，笑得那样开心，因为这真的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是啊，我爱你，苦苦求而不得，这是你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所以呢？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你不愿。如今我同青冥在一起，你又要来说什么？劝我对你不要有半分的非分之想，叫我离开青冥吗？颜渊，自我入魔，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便是此刻。你不爱我，还要拦着别人爱我吗？其实你说的很对，我应当同杜蘅在一起的。我却没有听你的话，我真是后悔莫及啊！
我步步走近颜渊，逼视他，逼问他。
从前，你说我是你的徒儿，你不能爱我。后来，你说你欠着琼华的，你不能爱我。现在，我是魔，你更加不能爱我，是不是？我如今要清清楚楚问你一句，你是不能，还是根本不爱？
一开始，他亦是看着我的，刚听到后面，他便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每次都是这样，当我失望透顶要离开他时，他就来将我拉住。当我又燃起希望，对他示爱，他又冷冷冰冰的将我推开。他不说不爱，也不说爱。他只是要我信他。可是，我要信他些什么呢，我要信他几回呢？
他这副模样，我不想再看见，我转身便离开了。我入魔之后，耳聪目明，听得他二人开始聊天，只听得他们二人轻声谈及了杜蘅，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杜蘅，我心下黯然。我欠他良多，他为了救下我魂飞魄散失了人形，只能将寄养在聚魂镜中。他说，璃儿，你别伤心，别自责。这些全是我欠着你的，迟早是要还的。待重新修成人身，我便又能陪着你了。
原来这世上，每个人都是来还债要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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