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梨花开 二

　　我面前，有两个颜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是我恨的，我爱的。不，我不想杀他，我想要他好好活着，即便是相忘于江湖……总之，我是不忍心他死了。而我的手不听我的使唤，怎么也不听。

　　璃儿……这，这不是你，不，不要听她的，听你自己……你不是一个意志不坚的人，你可以战胜她的……

　　柳璃，这真是你想要的吗？你想要我们两个都死了吗？我对你可是一心一意，一直在这天虞山陪你，你连我也要杀吗？

　　颜渊与青冥，是费了全身仅剩的力气来同我说话的，他们的脸是铁青，就要气绝身亡的样子。我怕了，我记得当年我救下颜渊时，他晕迷了一个月都不醒，也是这般的面色。当年，我上天庭盗了莲心喂他。后来，在练功房，我割开自己的血肉喂他。而现在……难道我真要他的命？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缩回，而体内有一股力量在叫嚣。他们想要颜渊死，想要青冥死。

　　不，我不要他们死！住手，住手！听我的，我说了，听我的！

　　我一声尖啸，强行松开了手。气血翻滚，从丹田直冲天灵，一股股腥甜争先恐后从我喉口涌出。我还来不及张开口，就被自己吐出的血给呛到死去活来。

　　天旋地转，眼前似有无数星芒。待我反应过来，自己已伏倒在雨天的泥地中，血水和着雨水渗进了土地，滋润了树木。而颜渊与青冥，一左一右小心搀扶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吐了多少血出来，我只觉得自己浑身没有力气，连喘口气都发虚。

　　他们扶了我躺倒在床上，唤来了小妖替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青冥出去替我取鹿蜀的血，颜渊拿了干净的丝帕，擦拭我泥泞的脸。

　　不如让青冥回来，我取我的血来，比较有效。

　　你敢！

　　此刻我着了白色的中衣，面上妆容尽数洗去，定是苍白的可怕。我转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而他伸手，将我脸庞掰到他的方向。

　　别怕，你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你我之间……无需避嫌。

　　颜渊，你看到了，我是个不受控制的魔。你还不走，还不离开吗？你真的打算死在我手下？

　　颜渊只是替我擦着脸上的水渍，不说话。

　　你这条命，是我曾三番四次救下的，岂会让自己的力气白费？你就算要死，也请不要死在我手上。你走吧，你该去找琼华，你未过门的妻子，而不是日日留在天虞山，陪着你曾经的逆徒。

　　而颜渊将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许是因了我此刻着了白衣，这副他许久未见的样子。不知怎的，他上下打量了我，便自顾自伸手遮了我额间墨黑的梨花。他瞧了会儿，神情开始恍惚。他面上展开了我曾见过最春风拂面的微笑，他开始自言自语。

　　小十一……昆仑虚的小十一，玉虚观的小十一，为师的，小十一……你又去哪里闯祸了？不怕，师傅替你担着，谁也不敢动你。你别生师傅的气，师傅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他说话的语调，与我做他的徒儿时候一模一样，与他对我表白了心意后一模一样。那时，我是欣喜若狂，我不相信这等好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后来事实证明，这等好事确实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而且，还折了我的寿。

　　他说的动容，说给自己听，我听在耳中，却也感慨万分。做尚梨的时候，他不是晕迷着，便是虚弱着，我们好好在一块的日子，其实是屈指可数的。只有做小十一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整整三百年。

　　初初上昆仑虚的时候，我觉得三百年那么漫长，而一转眼也就过了，一开始，我是嫌弃他娘娘腔的，后来才惊觉他风姿卓越。后来想起的时候，我总希望将这三百年重新来过，我定好好珍惜在他身边的每一天。

　　而再到后来……所有的日子里，便再没有开心的时候了。

　　不管如何，他如何动容，他总归是伤害了我，背叛了我，对我动了杀意的。我闹不明白他现在这副生死都要跟着我的模样是个什么意思，总之我是不会再相信他，也不能再对他动情了。

　　我垂下了眼，正要推开他，他的衣袖正好在我眼前，我便看到了那熟悉的针脚——一株满枝梨花，盛放在他袖口。那是我做小十一的时候，做的第一件衣服。我记得，但是我刚刚完工，他便进门来，吓得我将衣服藏了起来。他以为这件衣服是我做给杜蘅的，他吃味了。

　　头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时的心情，那是求之不得。我心头的花，朵朵怒放，散发着强烈的喜悦，如同我绣下的那一株梨花。

　　我将针脚密密缝上，我想就像娘亲说的那样，将这个人用针线缠绕住。而我失败了。

　　这件衣服，我本想在那个夜晚送与他的。那天下了雨，他下山去与爹爹喝酒，我等啊等，想着要给他一个惊喜，而我却等得睡倒在了梨花树下。天蒙蒙亮了，他还是没有回来。后来，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等我醒来，我的世界已经是另外一个模样。他日日同琼华仙子在一起，再没有来看过我。我闯了皎月山寻他，要他给我一句话，却被琼华仙子打入了水牢……

　　往事种种，苦不堪言。我及时的阻止了自己继续回忆，我气血还未稳定，不能再一次情绪波动。

　　这衣服，是从哪儿来的？

　　你大约是不知道的，自你……自你走后……

　　我想，他原本是想说自我入魔之后。

　　自你走后，凤鸣泉旁的梨花，一夜之间尽数枯死了。

　　你说什么？

　　我当年种下的梨树，虽只有十来棵，但这些年过去了，早已变成了一片不大的林子。怎会……全部枯死了呢？我无法想象，那是多么颓败的场景。

　　我想，你大约是永不会回来住了，便去清理了你的屋子，就翻出了这一件衣服。我知道当年你是想送给杜蘅的，但杜蘅喜着红衣，我便穿在身上了。谁知，倒也合适。

　　我低头嗤笑，感慨万分。

　　自然是合身的。当年，我本就是做来给你的。只不过，没有等到送给你的那一天，你便不在我身边了。

　　他很怀念过去，我又何尝不是？乍然得知当年我对他的心意，他显然有些惊讶。他低头抚拭了袖口的梨花，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

　　给我的？当年……你做给我的？

　　不知怎的，此刻我一点也不生气了，我用了当年的口吻。

　　是啊师傅，当年，我我心里眼里都是你，全是你，快连我自己都装不下了，哪里还装得下别人？我做的衣服，自然是做给你的，岂会是杜蘅的呢？你口口声声要我同他在一起时，我都没有做衣服给他。你拉了我的手，叫我从此不许去找他，我更是没有见过他一面。是你，没有给我机会，送出这一件衣服。

　　而颜渊听着，面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你做的，是你做的……是做给我的……璃儿，你再做一件给我可好？

　　我在心底冷笑，这颜渊是疯魔了么？做衣服？他当我还是昆仑虚的小十一不成？

　　颜渊，你看清楚了。如今我是天虞山众妖之王，是魔尊。你要我……给你做衣裳？

　　我忍不住笑了，因这实在太过好笑。

　　我不是小十一，你也不是我师傅，永不再是了。我让你留下来，并不是还尊你敬你是我师尊，而是……我要你！你以为，我们还回得去吗？

　　只要你愿意……便回得去。

　　除非昆仑虚的梨树，枯木逢春，死而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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