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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他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袍。

        观内的每一名弟子都穿素袍,穿黑布鞋,头发用银带束起。他今早诵经被熏了一身的香,走过的时候空气里都带上了一丝香气。

        他们上午本来有功课要做,但今天有诵经会,因此放了半天假。这个日子赶得好,昨天刚下过雨,今天放晴了,空气清爽,阳光正盛,把白莹莹的石板和橙红色的院墙照得发亮。他心情大好,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了许多。

        “哎呀,你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呀?”阿游在身后不满地嘟囔着。

        阿游总是走得很慢,并不是因为他和师公一样老迈,而是由于他向来不肯好好走路。他总要把手枕在脑后,鞋也不好好穿,在地上踢踏着,一路东张西望。阿游眼神儿很好,他总是隔了很远就能看到一只蚂蚱或一只蜘蛛趴在草丛里,于是就毫无来由地要去逗逗它,要么就是盯着在房顶上蹦来蹦去的麻雀,对阿诚讲解道,你瞧,那两只麻雀在吵架了。他这样一边走一边跟路上的所有花鸟鱼虫打招呼,自然就被远远落在后面了。

        阿诚走着走着就要停下来等等他。

        今天阿诚没有等他。阿诚在太阳地里瞅了他一会儿,说:“我先过去,你慢慢走吧。”他毅然决然地转身顺着院墙边的小路往东北角的侧门处走去。这条小路穿过整个广场,接着经过藏经阁、修习室和一部分的宿舍,被高大的建筑和红色的围墙夹在中间,隐没在阴影里。这条小路顺着山势缓慢地向下延伸,直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开了一扇小木门,这便是他们平时出入的便门。

        这扇门平日都不上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要出来进去,打水的,去山下采买粮食衣物和生活用品,有头疼脑热去镇上抓药的,去林子里挖蘑菇摘果子的,和家里通信的,去接送来探望的亲戚的,有时候镇上的居民也要到山上来求讲经文,借还法器,买卖东西等等,总之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逢年过节,四面八方的人都要赶来拜佛敬香,唱经祷告,听讲禅理,这里又挤满了卖茶水饮料、零食小吃的摊贩,一改往日清净圣地的样貌,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眼下并不是节庆的日子,所以山上还是十分清幽僻静。他推开了虚掩的木门,站在清凉的阴影里望着门外那条细细长长的小路。

        他并没有等很久,一个小小的人影牵着一匹牲畜就在小路上出现了。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个人影缓慢地向自己接近,终于忍不出朝她走了过去。

        阿芸看到有人朝自己走过来,笑着冲他招了招手。她穿着蓝布做的的短上衣,腰里系着一片洗得发白的鹅黄裙子,虽然是春天,仍旧穿着那双边缘磨光了的皮靴子。她牵着一匹矮小精壮的骡子,那骡子拖着两个大筐,都拿白色的麻布盖着,依旧走得又快又稳。林子里下过雨,地里存了许多的水,骡子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圆圆的脚印。阿诚穿的是布鞋,一脚下去也是一个湿哒哒的脚印,他的素白长袍边缘扫到沾满泥巴的鞋子,也被染得脏兮兮的。

        “阿诚哥!”等他走近,阿芸快乐地叫了一声,冲他笑起来。

        阿诚也笑了:“劳烦你了,阿芸。”

        阿芸掀开筐上蒙的麻布,把里面的东西给他看:“瞧瞧,我跟爹爹前几天刚挖的春笋,这个时候最嫩了。上次不是说八角要用完了吗?我也给你们带了一大包,人家还饶了一袋鲜花椒,我昨天都给摘好了,晾干就行。对啦,你们松茸还有吗?这个时节出鸡枞啦,炒着炖汤都好吃,下回再给你们带一些?”阿芸是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又脆又亮,这会儿冲着他叭叭地说个没完,吵得人脑瓜子都嗡嗡的。

        “这么多东西,真是辛苦你了,”他一边笑一边说,好像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喜事,“阿叔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咯。冬天在镇上看眼睛,吃了几副药,似乎是好一些了,我把药也带了一些到山上来,多吃一段时间。不过大夫说,爹爹毕竟是年纪大了,很难根治,尽量不恶化就是。想想去年年底真是吓人,我还以为爹爹从此要瞎了呢!”阿芸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合不上,阿诚不得不又听了一遍去年她爹爹傍晚在林子里迷了路大半夜都没回家的故事。他并不觉得厌烦,再听一遍依然觉得这个故事惊险非常,引人入胜,不时附和道:“是呀,真是令人后怕。”

        阿芸忽然停住了话头,冲他身后的另一个人打了声招呼:“阿游哥也来啦?”

        阿游笑眯眯地快步赶上来:“早啊阿芸姑娘。”他目不斜视地凑到骡子边上,从筐里掏出一根脆嫩的春笋:“哎呀,这个笋真好,我这么看着都已经饿了。”阿芸不由笑出了声:“哪有看着生笋就饿的。”阿游一拳打在阿诚的肩膀上:“好呀,你和阿芸妹妹聊天,全忘了兄弟在后面饿肚子!”

        阿诚瞪了他一眼:“你才吃过早饭,就饿了?”说着把那根春笋往他怀里推了推,“喏喏,这根笋给你,垫垫肚子。”

        阿芸被他们两个人逗得乐不可支,阿游见此更是大卖起惨来:“师兄你真是好狠的心呐,枉师父说你是百年难遇的天才,竟是个见色忘友的混蛋……”阿芸依然在笑,阿诚却终于想起了正事,在他后脑拍了一巴掌:“休胡说八道。帮我把东西卸下来,阿芸姑娘还有事情要做呢。”

        阿芸闻言忙摆了摆手:“不急,我没什么事儿。这还有段路呢,我帮你们送到门里去。”于是三人牵着骡子朝便门走,慢慢地一边走一边聊,主要是阿芸在说,阿诚在听,阿游左顾右盼的又是一通神游。

        待到了门口,阿诚把那两筐东西卸下来,扭头一看阿游又在后面慢吞吞地踱步,冲他喊道:“阿游,去找两个师弟搭把手。”他从腰里摸出铜钱交给阿芸,看着她将钱揣进兜里,两个人站在那儿等阿游,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太阳向上爬了一些,终于越过围墙照到他们身上,阿芸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

        阿诚忽然拍手道:“我想起来了,师父之前眼睛也不好,跟阿叔症状差不多,后来找人从江南名医那里要了几瓶金银明目丸,还剩一些,你拿去给阿叔吃吃看。”阿芸露出犹豫的神色:“这么贵重的药,要多少钱呀?”阿诚摇头安慰她道:“这位名医是师父的朋友,并没收什么钱。再说,你和阿叔帮我们这么多忙,权当是谢礼了。”说着不等阿芸答话,扭头便去取药了。

        阿游刚刚来到,不知他为什么就走了,阿芸只好又对他解释一遍。阿游也怕她多想,道:“左右师父又吃不完,那药堆在那儿也是浪费。哎,你在这儿等等,我去找人来帮忙。”言罢便跑去宿舍里抓壮丁。不多时,几个弟子跟着阿游一起把食材都搬去后厨,阿诚也取了药来交给阿芸,本来还想留她在这儿喝杯茶,但阿芸担心耽搁得太久,说什么也不肯,自己牵着骡子顺着来时的路又匆匆地走了。

        送走了阿芸,阿诚要去修习室读书,硬是被阿游拦住:“好不容易放半天假,不许读书。”这话说得这么毫无道理又这么理直气壮,简直叫人无法反驳,只能怀疑自己怎么会交了这样的朋友。“陪我去晒太阳。”阿游说。

        阿游的确是个很神奇的人,他永远只干他想干的事情,绝不去想他应该干什么事情。他好像总是很开心,从来也不着急,总是有大把的时间用来随随便便地浪费掉,可是到最后好像也没有落下什么重要的事情。阿诚本来是个很自律、很用功的人,但是跟阿游在一起也浪费了许许多多的时间,不知道用来干了什么。看起来他们好像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可他们偏偏是最好的朋友。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刚刚诵经的大殿后面有一个院子,平时用来晾晒床单衣物,此时正空着,适合躺着晒太阳。阿游躺在暖烘烘的石板上,脚还翘起来搭在栏杆上,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阿诚背对着太阳坐在栏杆上,用手撑着膝盖,几乎要睡着了。一条绿色的毛毛虫缓慢地爬到白莹莹的石板中央,趴在那里不动了,好像也在晒太阳。动物的世界总是危机四伏,阿诚想。他只要一伸脚,就能轻轻松松地把这条毛毛虫踩得粉身碎骨,即便他不出手,但凡飞过一只鸟儿也必定一眼就看见这条虫子,轻而易举地把它叼走吃掉。他知道虫子大多是十分谨慎的,不到必要的时候绝不暴露自己,可是有的时候又像这条毛毛虫一样,大大咧咧地躺在路中央,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他半眯着眼睛瞅着那条毛毛虫,等着看残酷的命运是否会来给它上一课。

        他又想起阿芸,这样看来她简直就是森林里的死神,把任何掉以轻心的动物收入掌中。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吓人,她冷酷又迅速地杀死猎物之后,洗干净手上的血,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忙忙碌碌地干活儿,逢见人就笑,不管碰见谁都快乐地跟人家打招呼。“不知道阿叔的眼睛能不能好起来。”他喃喃地说。

        阿游好像是没有听见,并不答话,所以阿诚又说了一句:“我想阿叔应该到镇上去,好好治治眼睛。”阿游依旧闭着眼睛说:“等到阿芸结婚了,阿叔肯定就跟着一起到镇上住了。”阿诚没想到这个,皱着眉头考虑起这件事。阿芸多大了?他好像没有在意过,他还老觉得她是个小姑娘,忘了她跟自己其实差不多大。人生一到了二十岁,就好像走山路拐了一个大弯,还是以前的山山水水,看起来却跟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哎,你说,你以后做了神仙,还会不会记得我们?”阿游忽然说道。阿诚瞥了他一眼,见他也眯着眼睛在看自己,局促地笑了一声:“那么多师兄弟,怎么一定轮到我得道成仙?”阿游翻了个白眼:“师父不是说吗,你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跟我们可不一样。”阿诚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默默盯着脚下的地板。阿游沉默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上玉清山。我又没有悟性,也不愿意用功,每天就是在混日子罢了。可是除了这里我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阿诚默默地听着,并不说话。“我真希望我是一只鸟,或者一条鱼,或者一只蜗牛也行,每天不是睡觉,就是吃饭,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在意,不会开心,也不会难过。世界上大部分的动物都是这么活着,从来不思考为什么。”

        走廊上忽然响起脚步声,是两个师弟拎着花椒来了:“师兄,厨房的师傅让我们把花椒拿来晒一晒。”他们两个便起身让路,看着师弟们把布铺在阳光下,再把花椒倒上去摊开。阿诚忽然想起那只躺在石板中央的毛毛虫,不知道是不是被师弟踩死了,连忙去看,发现那只虫子早已不见了。

        看来动物果然比我想的聪明得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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