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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晚霞褪去,暮色初降,屋内院中的灯都已经点起来,弟子们都用过晚饭,各自回去做晚课了。

        阿诚点起自己房里的灯,打开经文研读。阿游同他住在一间,此时已经躺在床上,摆弄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木青蛙。这只青蛙还是去年元宵节的时候在山下的集市上买的,这青蛙能跑能跳,活灵活现,竟只要五个铜板,简直是不讲道理。他用手指敲着那青蛙的背,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外面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阿诚抬起头问道:“谁呀?”门“吱呀”一声开了,三师叔的小鼻子小眼睛从门后露出来:“阿诚,来帮个忙。”

        三师叔是喊他去给师公送饭的。“师父睡了一下午,刚又喝了药,没有胃口。他最喜欢你了,你去陪他说说话,叫他多少吃两口。”三师叔把一盒热好的饭菜点心交给他,细声细语地叮嘱。阿诚答应着,小心地拎着盒子去敲了师公的房门。

        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便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向里面张望。

        师公年岁已经很大了,身体也不好,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卧在床上,又整天地喝药,屋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药味儿,和禅香混在一起,有些熏人。多亏了他的几个徒弟徒孙尽心服侍,每日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因此并闻不到老年人久住的霉味儿。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照得师公的脸又黄又暗,似乎在闭目假寐,看不清神色。阿诚进了门,放下食盒,再将门仔细关好,免得透风,这才轻声说道:“师公,弟子来看您了。”

        师公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抖了抖雪白的长须,缓缓睁开眼睛:“谁来啦?”

        阿诚走到床边,躬下身子说:“师公,是阿诚来了。”

        师公含糊地“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抬起一只手,阿诚便会意,扶师公坐了起来。“师公,今日觉得怎么样?”

        师公摇了摇头,拍拍他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就那样儿呗。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要怎样啊?”

        阿诚一边替他整理被褥一边道:“师公这说的什么话?师公仙风道骨,非比凡人,肯定寿比南山的。”

        师公笑了:“你真会说话。”他长叹了一口气:“师公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现在么,你们还当我是师公,再活下去,就成老不死啦!”说着呵呵笑出了声。阿诚还欲反驳,被他抬手拦住了,便也不再纠结,伸手拿过食盒打开来,将里面的红枣银耳粥、清炒姬松茸和笋片,还有两块红豆糕都拿出来搁在床头的小桌上,道:“师公,我听三师叔说您还没吃饭呢。弟子给您带了点儿粥菜,好消化,您多少吃一点儿。”

        师公凑到灯前看了看那几样菜,又缩回床上:“刚喝了一大碗药,喝饱了,不想吃。”

        阿诚叹了口气,拿起勺子搅和着银耳粥散热,劝道:“人是铁,饭是钢。看在弟子面上,吃两口吧。”师公翻眼睛瞅了瞅他,终于认栽,接过那碗粥,又道:“也就是你招人喜欢。我那倒霉徒弟能收到你这样的弟子,算他有福喽。”

        阿诚笑了笑:“也是师父教导有方。”

        师公一边吹着勺子里的粥,一边撇嘴道:“他教导什么呀?你不知道他刚上山的时候多笨,比你差远了。”他吃了一片银耳,慢吞吞地搅和碗里剩下的粥:“我一看到你呀,就知道你天生是修道的材料,跟我年轻时太像了。”

        阿诚往师公碗里夹了一块姬松茸:“我听师父说,您当年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奇才,差一点点就得道成仙了。”

        师公笑道:“我当年啊,也像你这么年轻,大家都认为我一定会得道成仙的。”

        阿诚看着师公低头悠哉游哉地喝粥,忍不住问道:“师父说,是您自己放弃成仙的。为什么要放弃?”

        师公没有答话,依旧专心致志地吃饭,一时间屋里只有他吸溜吸溜喝粥的声音。等到粥喝完了,他将碗递给阿诚,叹了口气,呼出一口白烟,抬头望着天花板。“当年,我遇见一个人。”

        阿诚已经朦胧地猜到了:“您因为这个人放弃了成仙?”

        师公呵呵地笑了笑:“阿诚,你觉得什么叫成仙呢?人生在世,有七情六欲。得道成仙,就是堪破红尘,摒弃七情六欲。如果没有尝过,又谈何摒弃?因此须得将人间悲欢离合尝遍,再一一放下,才叫得道;人生就□□凡胎,须得脱胎换骨,闭五感,开天眼,忘却前缘,无悲无喜,方能成仙。”

        “以往得道成仙之人,往往在红尘辗转,经历诸多大喜大悲,方才悟道。你们呀,从小被圈在这玉清山的小小天地之间,念经坐禅,殊不知大道只在人间,脱离了凡尘俗世,就算念了再多的经,坐再久的禅,又有何用呢?”

        阿诚低头垂目聆听师公教诲,将师公的话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师公看他正襟危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师公跟你讲这些,不是斥责你。师公是过来人,当年我见了那个人,放不下,忘不掉,便知自己再难达到成仙的境界。”

        可是自阿诚记事起,师公就一直在玉清山,身边并不见山外的人,他忍不住追问:“那师公和那个人……”

        “我明白得太晚了,阿诚,”师公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凉的神色,“等我回头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等了十年,她没法再等了,才嫁给了别人。我只得为她念经求福,希望她一生平安,当是赎罪吧……”

        阿诚等到师公睡着了才收拾东西离开,回去的路上师公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萦绕:“脱胎换骨,闭五感,开天眼,忘却前缘,无悲无喜……”他扭头看到供奉天尊神位的大殿,红墙金瓦在月光下泛着寒冷的蓝光。不知道天尊羽化登仙前是经历了几多悲喜,多少轮回,也不知那九重天上是否真的孤独清冷,寂寞难耐。倘若如此,这么多人修仙问道又是为了什么呢?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中回响。古往今来,求仙问道者数不胜数,可最终真的羽化登仙的就那么几人,也许就是因为大多数人是为了长生,为了名利才去修道,最后却发现天上并不比人间快活多少。真正成仙的人,却像天尊一样心怀大爱,为了天下苍生甘耐千年孤寂,守护一方安宁。这样的大爱,正如师公所说,是无法在玉清山的青山绿水间领悟到的,唯有到人间去体验酸甜苦辣,爱恨情仇,才能……

        他抬头仰望一轮明月,大感千古一瞬,万里江山,俱在这寒波流转之中,仿佛草木荣枯,朝代更替都在眼前掠过,似变而未变,若虚而非幻,见一眼便如万年。不知师公当年是否也曾面对清风孤月,发此感慨?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对一个人念念不忘,难道灵山秀水、日月清辉竟比不上私情小爱,难道几十年的时光还不足以让人放下执念吗?

        回到房间的时候,阿游早已经睡着了,但案台上的灯还亮着。他知道这盏灯是阿游为自己留的,会心一笑。他轻手轻脚地洗漱,阿游很不安分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倒头又回去睡。阿诚熄灭油灯,也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夜的梦。

        他梦见自己深夜一个人站在林子里,天上压着厚厚的云,只有丝丝缕缕的月光让他勉强能看清四周的景象。他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树木,地上满是盘根错节的树根,草丛里传来不知是什么昆虫的叫声。他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知道要向何处去,只觉得不能呆在这里。他并不觉得十分害怕,只是迷茫,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这里这样黑?师父师叔呢?阿游呢?

        他走了很久,周围的景致也没有丝毫变化,让他心焦起来。忽然,他看到前面影影绰绰的有一丝光亮,急忙分开灌木,朝那亮光处走去。越来越近,他才发现这里竟有一间小屋,窗户里透着暖融融的光,他一下子觉得平静了许多。

        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锁发出“当啷”一声,门开了,一股暖气涌出来,屋里正烧着炉火。他看到阿芸穿着她那件蓝上衣和鹅黄裙子,笑盈盈地对他说:“阿诚哥,你回来啦?我等了你一晚上了,快进屋喝碗热汤。”说着拉住他的手让他进屋。

        阿诚几乎已被她说服,一只脚已经踏进门了,忽然想起师父的教诲,抽回了手:“谢谢阿芸姑娘好意,我不能进去。”

        阿芸奇道:“为什么呀?”

        阿诚低头躲避她的目光:“我……我不能进去。我……我要摒弃七情六欲,羽化登仙,我……”

        阿芸又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软,很温暖,她忽然惊叫道:“哎呀,阿诚哥,你的手好凉!快进来暖和暖和。”

        阿诚挣脱了她的手:“对不起,阿芸,我……我得走了……”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阿芸困惑地站在门里看着他,却并没有追出来。他一边后退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阿芸,对不起……”突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后仰去,不知从什么地方摔下来,掉进看不见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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