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八月的最后一天，北京依旧停留在盛夏的闷热里。
江陵试完镜出来时刚刚天黑，唐豆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结果肯定不如意，赶紧收好自己期待的小眼神，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看他。
暮色四合，江陵侧头望着外面，车窗外漆黑夜幕飞速流过，华灯初上照在他浅色的眼里，像一片灿灿晚星倾泻而下。
没一会，他主动开口：“试镜不太顺利，角色应该是拿不到了。”
唐豆叹了口气，其实最开始他被派来照顾江陵时很不情愿，毕竟他黑料缠身，曾经被全网群嘲。
不过真正相处下来之后，唐豆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讨厌他，甚至逐渐开始怀疑起那些黑料的真实性，最后演变成在网上遇见他的黑粉都要互掐一番。
现在看见他这样，又心疼又可惜。
“你试镜的时候手机一直在响，我没打开看，但我估计都是那些……”后面几个字唐豆没说出口。
试镜是保密进行的，手机拿进去也要上交，江陵索性留在了车里，此刻躺在旁边的座椅上，屏幕不断闪烁。
江陵拿起看了一眼，几通未接电话，微信几个好友申请，他随手点开一个。
【电话不接？你真以为自己红了？没有顶流命倒有顶流病，我签你就算是给你脸了，别不识抬举】
【嫌分成低？全网黑才过去几年，你还想签到哪去？你以为业内顶尖那几个会要你？】
【别忘你是跟宋野合作的，他捧的人谁敢要？别等这点热度没了之后来求我，到时候再想跟我就没这么容易了！】
这个人之前就接触过江陵，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让他先去陪制片喝几次酒就考虑签下他。
对方仗着江陵现在刚有翻红的苗头，不敢节外生枝，被拒绝之后穷追猛打，不断换号骚扰。
江陵直接把他拉黑了。
到住处还要很久，他想起宋野的叮嘱，翻出手机，准备营业。
打开微博，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潜鲸记》官博发的五十亿票房贺图。
下午发的贺图，现在评论已经破了五万。
“大型真香现场了友友们，本来是江陵黑的，一刷后：好怪哦再看一眼，然后二刷，我就再看亿眼，现在三刷了……不转粉是我最后的底线qaq”
“emmm江陵是很早之前抢别人出道位，结果自食其果被封杀的那个吗？没想到演技这么惊艳。”
“两个全网黑负负得正了你敢信？”
“宋野培养的人都是娱乐圈毒瘤，这个江陵也不会是意外，一家之言不接受反驳，杠我就是你对～”
江陵随手划过，而后复制了早就准备好的感谢词，点了转发。
唐豆还在记恨那些找上门的垃圾公司，连带着迁怒起宋野，“都怪宋哥以前什么人都捧，现在真捡了个宝，也没人敢要了。”
早年宋野沾酒就飘，不管是谁叫他一声哥，他就能撒钱为人铺路，到处往剧组塞人，许多导演制片看了他就头疼。
当时业内一个高层就说宋野这样容易被人利用，早晚要出事。
果不其然，没多久后宋野旗下艺人被查出吸毒，他的声誉跟着一落千丈。该艺人参演的电视剧被无限期搁置，宋野作为主投资人不得不到处接烂片填补亏空。
沉寂三年，宋野筹拍《潜鲸记》。这是他的翻身之作，主打亲情，故事角色塑造和情节高光全都偏向他，二番哑巴小侄子的设定十分薄弱。
剧本递了一圈，根本没人愿意接。
宋野没办法，只能去找一些没名气的新人，最开始敲定的是江陵同公司的另一位艺人，结果对方不满公司把他送给烂片之王当哑巴新娘毁约了。
公司急着找人代嫁广撒剧本，多数人看见宋野两个字直接就把剧本扔进了垃圾桶。
江陵被公司雪藏已久，他在茶水间捡到剧本时，上面还沾着一圈干涸的咖啡杯底渍。
那个下午，他读完了剧本，随后自愿参演。
公司都快忘了有他这个人了，看他主动去给宋野做配，忙不迭地答应了。
彼时公司内一片嘲笑之声，那位艺人更是公开骂他也就只能捡垃圾资源，烂片之王加黑料艺人的组合，到时候上映就是惨剧一出。
结果谁也没想到，众人唱衰，多名演员拒绝出演，无人看好的《潜鲸记》——
一脸糊相，竟狂揽五十亿票房问鼎今夏，预定年度票房冠军。
那些拒绝过邀约的演员追悔莫及，嫉妒江陵第一次上大荧幕就拿到了这样逆天的成绩。
只有跟在江陵身边的唐豆知道，江陵的处境并不乐观。
二番五十亿不过暂时风光，他自己早年黑料没洗干净，偏偏又是跟宋野合作复出的。
要知道距离宋野培养劣迹艺人趁早滚出娱乐圈的词条消失，才刚过一年。
现在江陵话题度不低，但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公司，小公司经营不起他这么高的起点，大公司看不上他的黑历史。
剩下的那些无非就是趁火打劫，想先把人签下蹭波热度，分成压得低不说，张口就是要一起陪饭局，后续规划绝口不提。
江陵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宽慰道：“别怪宋哥了，如果没拍这个电影，我现在连试镜的机会都没有，公司可以慢慢找。”
怎么不着急！唐豆暗自气结，没有公司意味着对接资源的效率大打折扣，江陵这几天跑了几个试镜，全都没有后续，等电影的热度下去，更是举步维艰。
唐豆骂起自己的老板从来不遗余力，“也不知道宋哥一天天都在干什么，最近又跟薛老师的电视剧杠上了，天天去打听，他有这时间也不知道多关心关心你。”
江陵怀疑自己的耳朵：“薛老师的电视剧？”
每个圈子都有顶尖人物，薛定风就是当之无愧的娱乐圈金字塔顶。
不仅三金满贯，更是内地首位拿下戛纳影帝的男演员。
虽然他出道第一部拍的就是电视剧，但之后迅速转型投身大荧幕，算来已经十年没出演过电视剧。
“是啊。”唐豆难得见他对八卦有兴趣，说：“是他公司的重点ip，别看是个电视剧，但是平台投资特别大，那个组比一线电影还难进，听说选角特别严格。”
这个电视剧刚开，试镜和筹备都在保密进行，知道的人不多。
唐豆说了一个艺人名字，“他不是三十多岁还在偶像剧打转吗，最近想转型去试镜给薛老师搭戏的男二，结果第一轮试镜都没过，那边直接驳了说不考虑二十二以上的。”
江陵有点意外，这个男艺人他听过，入行多年，演技扎实，居然第一轮试镜就被淘汰了。
说到二十二，唐豆心思突然活络，如果能让江陵能进这个组多好，可惜就江陵这个情况，别说去给薛老师的组试镜了，见一面都难。
江陵倒没往那方面想，手机又进来一个电话。
唐豆不耐烦：“又是那些破公司？”
“不是。”江陵接起电话。
那边有些嘈杂，没一会传来宋野刻意压低的声音：“三三，在哪呢？”
“宋哥？”江陵说：“快到家了，怎么了？”
电话那边传来拍门板的声音，宋野跟门外的人喊了两句“等着”，又对着听筒小声说：“观潮听澜，你快来接我。”
江陵怔怔地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宋野好不容易翻了身，现在如果出了事……
他着急地拍了拍驾驶座椅靠背：“快，去观潮听澜！”
“啊？”唐豆一时没反应过来，“大晚上去那儿干什么？”
“宋哥今天是不是去喝酒了？他被人留住了，让我去接他。”江陵脑中数个不好的想法闪过，心情逐渐焦躁。
唐豆听见老板出事比他还慌，连忙调头，开了一会才想起来：“你先别急，观潮听澜是薛影帝的会所，不会出事的。”
薛定风近年转型投资人，低调了许多，不过如果有人敢在他的会所里动宋野，怕是还没让宋野惹上麻烦，就先自身难保了。
江陵这才稍微安心。
他们刚才开出去太远，幸好这会过了高峰期，不然开到明天早上也不见得能到。
车停在会所地下停车场时，时间刚过零点。
停车场气温略低，唐豆把车熄了火，叮嘱他快去快回。江陵应了一声，正要下车，前方有人开了远光灯，把车里的两人吓了一跳。
江陵眯着眼看过去，左前方商务车里亮着，像是借了三分月色揉碎在了灯火里，落在正翻动文件的人身上。
他像是刚从酒局下来，窄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尾微红，衣襟也洇湿了一小片，被扯得很开，露出半边优越的颈侧线条。
光影打在他的脸上明暗错落，像是被精心雕琢的巴洛克雕塑。
没过一会，他摘下眼镜，镜框顺势滑落到他两指间。
他抬手熄灭了车顶灯。
商务车驶离，灯光明灭，他自始至终都没注意到这边的人。
唐豆看得入神，等车开走了才愣愣地说：“那……那不是薛老师吗？”
他感叹道：“真的太太太蛊了，就这么几秒，我感觉我这辈子的霸总贵公子电视剧都白看了……”
江陵收回目光，揶揄他：“说吧，你是薛老师超话几级大佬？”
“你提醒我了，我现在就开始签到，争取半年之内当上后援会会长。”唐豆激动地满脸通红，美滋滋地掏出手机。“你说薛老师手怎么这么好看？我以前在b站上看过他的手控合集，那真是，不去当手模真是可惜了！”
江陵考究道：“你觉得那个品牌请得起薛老师当手模？”
“好像……没有。”唐豆回过头正想继续讨论，看到江陵的脸色顿时一惊，“你怎么脸红了？太热了？我把车打开？”
江陵摇头：“不用，我进去找宋哥，你先签着我马上回来。”
唐豆叮嘱他：“观潮二楼以上没会员上不去的，你直接找经理。”
江陵说“好”，下了车。
不过进去之后他没找经理，因为服务生领着他路过大厅洗手间的时候正好遇见吐完的宋野走出来。
宋野明显是醉了，看见两人眼前一亮，嘴里念叨着“你可算来了”。
然后——
扑向了江陵旁边的服务生。
服务生被砸了个趔趄，惊恐道：“宋……宋老师！”
江陵扶住服务生，连声抱歉。
“没事没事。”服务生看着近在咫尺的美颜暴击，其实能被认错成这个人，他还是挺开心的。
江陵接过宋野，“走吧，唐豆在外面呢，我扶你。”
宋野用他喝成浆糊的脑袋想唐豆是谁，半天之后终于想起来。因为江陵合约到期，暂时没有助理，唐豆是他从自己工作室安排过去暂时照顾江陵的。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宋野的关注点全都在江陵刚到就想走上面，他不乐意道：“你急什么？我刚吐完，好歹让我坐一会缓缓再走啊，这么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江陵不知道怎么对一米九的壮汉产生怜惜之情，但他知道跟醉鬼没道理可讲，认命地扶着他去旁边喝茶的小厅，点了壶龙井，想了想又要了一杯冰水。
会所一楼的花厅专供喝茶小谈，花梨八仙桌上的茶海玲珑古朴，带着幽深的禅意，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宋野咕咚咕咚喝完一杯冰水，终于找回了一丝清醒：“你老实说，今天试镜咋样？”
江陵熟练地沏茶，闻言简单答道：“不太顺利，角色没拿到。”说完递给宋野一盏茶。
紫砂茶盏在宋野的大手里显得有些滑稽，他一口干了茶，咂咂嘴，没尝出什么明前雨后的味，感觉跟饭店送的餐前茶没啥区别。
他打了个酒嗝，“我都说了让你别去，人家早都内定好了，走个过场罢了。再说咱现在坐拥五十亿票房，还用得着这么东奔西跑？”
江陵笑了一下，给他续茶。
宋野见他光笑不说话，心里不痛快，仗着喝醉把一直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你不说话是不是怪哥？要不是我执意砍了你的高光戏份，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难。”
江陵知道自己黑料缠身，砍不砍高光戏份影响并没那么大，他实话实说：“不怪你。”
宋野眼睛红了一圈，“那你就听我的，别再去受那些个闲气了，我看着心疼。”
江陵对醉鬼百依百顺，哄着他说:“好好，我不去了。”
醉后的宋野对自己下手完全没有轻重，把胸膛拍的砰砰作响，“你放心，我给你物色了一个好剧本，那角色多少人抢破头都抢不到！明天我就给你抢来！”
宋野是名副其实的剧组鬼见愁，江陵心知他不太可能给自己争取到什么逆天角色，但还是十分配合他画饼，“那我就在家躺平等着宋哥提携了。”
这话宋野十分爱听，他今天办成了大事，又借酒吐真言，心里的石头落地，很快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江陵不是第一次接喝醉的宋野，他淡定地喝完最后一盏茶，给唐豆打了个电话，让他进来帮忙架人。
准备结账时，会所经理亲自来送，说已经记在薛总的账上了。
江陵正要道谢，宋野却突发恶疾，一个出其不意抱住经理，嘴里喋喋不休。
经理仍然维持着职业微笑，可额角已经开始冒汗了，保安和服务生不断往这边看来，江陵羞愧地拽过宋野，旁边的唐豆也感觉十分丢人，架着人低着头往外走。
两人把宋野扶到车上，对视一眼，都觉得身心俱疲，只求赶紧把宋野送回家结束这漫长的一夜。
只是没想到车开出去之后，宋野再次回光返照般地醒了过来，边哭边扒拉开车的唐豆，嘴里叫着“三三”。
三三是江陵的小名，因为小时候写字偏方部首常年分居两地，“江”总是写成三工，老师就故意叫他三三希望他改正，后来身边人都这么叫了。
江陵应付地焦头烂额，偏偏宋野半点都不配合，甚至试图解开安全带凑到前座去跟“三三”聊生命聊理想。
手机响了，江陵无暇多想，一手摁着宋野的安全带一手接了起来。
“你终于肯接电话了？”电话那边的中年总监还以为江陵终于想通了，言语中透露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洋洋得意道：“我早跟你说了宋野的人情没人买，你现在跟我还不晚，只要你过几天跟我去个饭局，把制片哄开心了，我们就把你签下来。”
江陵皱眉，还没等说话，宋野劈手把电话夺过去了，他问：“你刚说什么，哄谁开心？”
“宋……宋哥？”那边慌了一下，没想到这俩人竟然在一起。
“什么宋哥，我是你爹！”宋野本来醉的一塌糊涂，迷迷糊糊听见这个电话被激出几分清醒，“叭叭叭叭就你他妈屁话多，你爹的人脉也是你能揣测的？你说啥？陪喝酒就签他，你也不不好好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配不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监在背后骂宋野很有底气，真正对上却不敢得罪：“宋哥，这不是大制片特别欣赏江陵么，说他演技好，人长得也好看，就单纯想一起吃个饭……”
宋野就没懂，“我寻思怎么的啊，你那制片是半身不遂还是瘫痪在床啊，非歹要人陪他他才能吃饭？就这你也别耽误人家病情了，赶紧送医院插管去吧！”
总监有点尴尬，“宋哥……何必说话这么难听呢，您担心江陵出事是吧？您放心！只有江陵肯去，我一定会陪他去的。”
宋野笑了：“弄了半天是你乐意陪酒啊，行啊，那你去啊，再他妈让我看见你打电话来，老子直接买了你那破公司让你天天去陪酒，喝到脑溢血你爹给你报工伤！”
那边还要再说，宋野根本没心情听他解释，“啪”的一声挂断电话，他强撑着眼帘看着未接电话里一长串号码，轻笑道：“行，还真是谁都敢跑到我头上撒野了，儿子们，别急啊，你爹还有个大人情没用呢……”
江陵怕对方如果录音对宋野不利，拿过手机把那个总监之前的骚扰信息一一截图，宋野伸手摁住他，说：“这些人都没安好心，你别怕，我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你明天去盛世海纳找……找……”
醉意突然上涌，宋野只觉得天旋地转。
江陵一怔，盛世海纳是宋野的老东家，业内头把交椅，顶级资源，旗下当红流量一抓一大把。
薛影帝早年也在那，后来自立门户成立听澜传媒。
之前宋野想让他进盛世海纳，那边没有明确拒绝，但一直没联系他，江陵也就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居然能有后续。
开车的唐豆见宋野终于干了件靠谱事，拍着方向盘大喊“老大英明”。
音量太大，江陵自然也就没听清楚宋野嘟嘟囔囔的后半句——
“薛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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