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磕头一百三十二
青阳城并不大，两条主干道交叉十字，将城池分为东西南北。
城东位置环境恶劣，鱼龙混杂，城里的豪绅权贵纷纷唾弃远离，后来随着贫穷人口的增多，慢慢地铺满了城东。
于是城东也就慢慢地变成了贫民区。
而韩旭父子便住在这贫民区中。
当韩旭回到家里时，他的父亲就坐在朱漆早已斑驳脱落大半的小板凳上。
在他面前的圆桌上摆着两个大瓷碗和一个小圆碟，碗里盛满了白米粥，圆碟里装的是醋萝卜片。
“回来了。”
说话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身材清瘦，脸庞清俊温和，显得十分儒雅文弱，但却坐得笔挺，顶天立地。
他便是韩旭的父亲，韩天宇。
韩旭应了一声，走到圆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醋萝卜片放进嘴中细嚼慢咽着，可口酸脆的萝卜片极好下饭，不一会他便将碗中的白米粥喝完了。
韩天宇早已经吃完，但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韩旭。
韩旭轻轻地放下了筷子，说道：“爹，我见过厉大哥了。”
韩天宇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不作声，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这时，厨房内有浓郁药香味传出。
韩天宇起身去厨房端出一个铝盆，盆内盛着黑乎乎的药水，细细看去，却能发现盆中水竟然在泛动着柔和光泽，玄妙难言，而先前的药香正是从盆内飘出。
韩天宇将铝盘放在圆桌上，轻声道：“泡下手吧。”
说完便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坐在一旁动作无比娴熟地洗刷了起来。
韩天宇身负极其高明的岐黄之术，时常在贫民区内帮一些看不起病的贫民看病，更是会外出采药帮其医治。
一来二去，韩天宇便也在这城东区有了些许声望，便是一些权贵都会来找他看病。
除了那些地痞流氓或是豪绅家里的纨绔子弟会喊他韩瘸子外，其他人多多少少都会尊称一声韩先生。
厉惊鸿的伤势之所以复原这么快，除去他自身携带的丹药神奇，韩天宇亦是功不可没。
而韩旭自从练刀之后，每日韩天宇都会熬出药汤来给他泡手，不然以他那拼命劲头，手早就废了。
韩旭看着虎口处的道道疤痕，咧嘴一笑，将双手放进了铝盆的药汤之中。
这药汤不知是什么东西，不管韩旭手上的伤口多严重，只需泡上一会，两个时辰后便会结疤，真的是神妙难言。
韩旭感受着双手的温热酥麻，知道是伤口在修复，他看了看在洗碗的父亲，压抑着激荡的心绪，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一句他整整憋了三年多想象过无数遍的话。
“爹，我能够聚气修炼了。”
一直在低头洗碗的韩天宇听到这句话，极少颤抖的手竟是颤了颤，在洗碗的木盆里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了韩旭，看了好一会，才平静地说道：“一会陪爹去一趟灵堂。”
……
……
说是灵堂，其实只不过是屋子旁的一座小茅屋。
屋内光线昏沉，阴凉逼人。
一张漆黑的木桌便占去了屋内大半的位置，木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灵牌。
层层叠叠。
若是仔细数去，一百三十二个，一个没差。
木桌前有两个垫子。
香火袅袅，被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的日光一穿而透，募然如驹。
韩旭浑身颤抖。
他亦没有想到灵堂会是这副模样。
他亦是第一次进来。
以往，韩天宇不知为何，从来不让他踏足这间茅草屋。
一百三十二个灵位。
那便是一百三十二条人命！
他韩家被镇国将军府斩尽杀绝的一百三十二条人命！
韩旭发现这一刻清瘦的父亲那从来笔直的身躯竟是有了那么片刻的佝偻，似是不堪重担般。
韩天宇示意韩旭在垫子上跪好，才凝视着那一道道灵牌，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让你进这间灵堂吗？我不是不让你进，是你没有资格进来！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无辜的，都是因你而死的啊！”
他指了指韩旭面前的灵牌，“韩俊德，你大伯，那一战血溅三尺将将军府追杀而来的一波杀手堵在小巷屠戮殆尽，最后也力竭而亡。”
“韩宏才，你小叔，那夜一剑杀敌二十一，杀得将军府的高手人仰马翻，给你爹背着你的逃亡活生生地撕开了一条血路，号称一剑在手可藐天下剑士的宏才啊，最后却是死在了剑下。”
“韩泳诗，你姑姑，看着儿子被屠刀斩去头颅，七年未曾摸剑的她拎起一柄染血长剑便敢和敌人同归于尽。”
“韩兴安，你的小侄子，今年才不过三岁啊……”
……
韩天宇一块块灵牌指过去，嗓音如雷，让人心颤。
这位顶天立地了一辈子的男人，竟是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哽咽不已。
“我们韩家满门英烈，死战到底，不堕威名，但是你却是真正的罪人啊。”
韩旭紧抿着唇跪在垫子上，沉默地凝视着木桌上那层层叠叠的灵牌，然后狠狠地将头磕在了地板上。
砰！砰！砰！
一下！
两下！
三下！
接连磕了一百三十二下！
重重的磕头声音不断回荡在阴凉而静谧的茅草屋内，一声接一声，一人接一人！
震撼人心！
韩天宇抹去泪水，声音沙哑道：“我不管你为何可以聚气修行了，但你能够继续修行，那便是有资格进这灵堂了，你自己的债终究要自己去亲手偿还。”
韩旭沉默地望着身前的背影，却发现父亲那看似随意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拳，用力之猛，连骨节处都隐隐发白。
“你看到没有，这灵堂里除了香火，一件祭品都没有，用不着啊，除了爹我，谁都吃不着了。”
“若是有一天你真的学有所成，重临帝都，那孙杰泰满门的人头，便是最好的祭品！”
一命换一命！
一百三十二条人命，那便需要一百三十二个人来还！
满门对满门！
孙杰泰老匹夫，你且洗尽脖子候着！
韩天宇看着那层层叠叠的灵位，挺直了腰杆，一如以往那般的顶天立地模样，他似是放下了一个长久压在心底的包袱一般，畅快地笑道：“旭儿，这趟离开青阳城我便与你分开两路走，你的眉眼已经长开，若不是熟人根本认不出你，若是跟着我倒是危险，还不如自己出去历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倒要看看天是不是要绝我韩家。”
韩旭一脸担忧。
韩天宇微瘸着走出了灵堂，只有铮铮冷语在阴凉的灵堂内悠悠回荡。
“放心，他们的追杀，爹还应付得了。”
韩旭这才记起。
在他以先天武锁之姿出世前，他爹才是韩家最惊才绝艳的男人。
自从他懂事以来，从来未曾见过父亲出手，便是当年那惨烈厮杀逃亡，他亦是昏迷在背，不省人事。
传闻父亲之所以从不在自己面前展露修为，是与娘亲有关。
由始至终。
韩旭都不曾知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修为。
但他记起了小时候听到过的一句传闻。
韩天宇。
韩家最有可能成就绝世境界的人。
……
韩家，后院。
韩天宇双手如老农拢袖，面朝西北，使劲地望着湛蓝的天空，眼神中闪烁着丝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西北有边塞，独对西蛮荒原，孤城依碛，云沙泱漭。
多年前，他也曾和许多年轻人一般，对武道满怀憧憬，对野阔天低的边塞多有向往，于是便仗剑走了一趟西楚的江湖。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那个西北泱泱沙尘都无法遮掩她丝毫风采的白衣女子。
后来……
韩天宇忽然闭眼，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某个念头狠狠地压回心底般，等他睁眼时，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与淡然，他深深地凝望着西北的穹苍尽头，忽然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月儿，我们的儿子没有让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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