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迢瑶 > 第9章 阴差阳错

第9章 阴差阳错


  

  晨间的阳光,柔柔照在血玉谷中,却扫不开这里挥之不去的阴霾。

  郁长勋的军队,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凌竹山的弟子,亦被挡在了密林当中,而援军,依然没有动静。

  这场战争,似乎胜者已经注定,从一开始就注定。

  “郁长勋,笨就笨在太相信援军,或者说太相信朝廷,这么多年,依然如此。”玄菁太傅齐不闲看着被捉回的灵安俘虏,叹息道。

  “师父,豫王不也是个英雄么?”齐不闲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背对着他,淡淡说道。

  “英雄末路,一样一败涂地。”

  “英雄末路,依然傲骨,我倒是很敬佩他。”年轻男子说道。

  齐不闲转过身来,看向这个自己最为欣赏的徒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轩儿,身为副帅,钦佩敌军主帅,可不是明智之举。”

  “我还怕什么么?”那年轻男子冷笑。“我不过是太子殿下手里,最不想保的一步棋。”

  齐不闲将手放下,背在身后,没有接话。

  “师父,在太子殿下眼里,我同豫王一样不是么?我们都是他玩弄于股掌间的困兽,他高如神明,我们卑如尘埃。”年轻男子伸出手掌,抓向虚空,握住的是一片虚无。

  “你可是甘于臣服的人么?”齐不闲问道。

  年轻男子冷笑,没有回答。

  “师父,你找个时间劝一劝太子殿下吧,他再这般自负下去,这场战争,我们必输无疑。”

  “你为何不自己去?”

  “我在他眼里,可信么?”年轻男子转过身,负手而立。“此战,若赢,他标榜青史;若输,便是我在进攻郁州时领兵不利,误了战机。看现在的朝中局势,这场血玉谷之战,他稳赚不赔。”

  “如此计策,你得学着点。”

  “师父难道觉得这个计策是对的?”男子若有所思道。“为将帅者,不能用万千浴血将士的命,来挣自己的锦绣前程。他卫云清能狠下心,我卫云轩做不到。”

  “这是那个叫灵素的小丫头告诉你的?”齐不闲饶有兴致地问道。“若非对立,我倒是真想见一见这个让你一见钟情的丫头。”

  “总有一天,我会让她乖乖到我的身边来。”卫云轩迈步向卫云清的营帐走去。

  会有那样的一天么?

  这两个从出生起就注定是仇敌的人,会把酒言欢,视如知己?

  天方夜谭吧。

  齐不闲摇了摇头,负手而立,看向那漫山被鲜血染红的花朵。

  乱世痴情,从来不堪一击。

  卫云轩望了望卫云清营帐旁边的那个小营帐。

  那里那般安静,似乎一切如常,可是,一切,早已不一样。

  他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痛苦的神色转瞬即逝。

  而那小营帐的主人,此刻正坐在镜前,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

  暴风雨前的安静,亦不过如此。

  眉眼憔悴,云鬓散乱,镜中的自己,竟已是这副模样。

  郁灵潇看着镜子,有些难以置信,拾起妆台上的梳子,一下一下,狠狠地梳理青丝,一边的侍女看不下去,上前去将灵潇手中的梳子夺了下来。

  “放肆!”这两个字,冰寒彻骨,却又好似带着无边的怒火。

  “郁姑娘……”

  “连你也要欺负我么?”灵潇抓起手边的珠翠,狠狠向门口的侍女抛去。

  “这么大火气,指桑骂槐么?”卫云清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郁灵潇猛地回头,侍女已经不见,只有那个自己一辈子都不想看到的人,笑着站在自己的身后。

  是自己太大意了么?

  郁灵潇难抑怒火,一掌向后劈去,可这掌风未到,她却已经被身后的人牢牢禁锢。

  卫云清侧过头,在郁灵潇耳边轻声说:“怎么说都已经是我的女人,谋杀亲夫的罪名,我可不希望落到你的头上。”

  “你卑鄙!”郁灵潇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卑鄙?温香软玉在怀,卑鄙一点又何妨?你,又能把我怎样?”卫云清的唇在郁灵潇白皙的颈上流连。“如此如花似玉的人,竟是那般冷面的杀手,你真的,很有趣。”

  “哼。”郁灵潇冷哼一声。“太子殿下莫要在万花丛中,丢了江山。”

  “这不正是你想要看见的局面么?”卫云清冷笑。“我丢了江山,你所爱的卫云轩登上皇位。可是,你还是你么?你以为他还会要你么?”

  郁灵潇没有说话。是啊,他还是他,可自己呢?

  “我如今的模样,还不是拜你所赐。”郁灵潇狠狠说道。

  “你如今的模样,他已经知道了。”卫云清道。“我已经派人向父皇请旨,册封你为良娣,怎么样,这个礼物,喜欢么?”

  “你……”

  “我没有想到,你竟是这般欢喜。”卫云清笑道。“凭你的身份,位至良娣,已经是莫大的尊荣,你难道还不满足么?”

  “满足?满足?你毁了我的一切,却要我满足?”

  “卫云轩不过在你年幼时误打误撞救了你,你便如此死心塌地,为了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潜伏郁家,为了他,你竟愿意听从我的命令,违背本心,抓捕郁州守将家人。”卫云清缓缓说道。“若是他知道他心目中那个虽工于心计,却遵从良心的潇儿竟然做了他最不齿的以老弱妇孺控制阵前军士的勾当,他会作何感想?”

  郁灵潇终于垂下头。

  有些路,一招走错,便不可回头。

  “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不过,若是你任性妄为,我可不留情面。”

  “你要我怎么做?”

  卫云清将郁灵潇放开,背着手走到营帐入口,没有回答。

  “卫云轩是很在乎你,但是那绝不是爱情。”卫云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的在乎,比之你的付出,不值一提。你如此这般为他,值得么?”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郁灵潇转过身。

  “你们女人,都这般执拗。”卫云清摇了摇头。“我毁了你,他心里应该也会不好受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很在意你,我便毁了你给他看;他很在意郁灵素,我便也要毁了她给他看,给天下看。”卫云清面无表情地说。

  “你毁了我,可以,但是郁灵素,你休想碰她。”郁灵潇说道。

  卫云清饶有兴致地看着郁灵潇。“明明已经是被灵安人所不齿的叛徒,你竟然还要如此这般护着你如今的仇敌,有趣。”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总之,郁灵素,你绝对不可以动。”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对她这般在乎,倒是让我更有兴趣了。”卫云清冷哼一声。“卫云轩在乎的一切,我都要亲手毁给他看,你不例外,郁灵素,也不例外。”

  卫云清大步离开,帐中便只剩下呆立原地的郁灵潇。

  当年,纵然自己是故意接近郁灵素,可十年的时间,郁家给自己的温暖,足以融化世上最坚硬的寒冰。

  为了卫云轩,不顾一切潜入郁家,同样是为了他,背负骂名叛出郁家。可换来的,不是他的温暖浅笑,竟是卫云清的卧榻之侧。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却又是种因得果。

  咎由自取么?人如蝼蚁的世道,又有谁会在乎一个女子心中的悲欢凄苦。

  “素儿,姐姐对不起你。”郁灵潇跪在地上,自言自语。

  并非生来对立,可命运却生生将她们推向刀剑相向的两端。

  宿命,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

  若再见,还能再称你素儿么?郁灵潇闭上眼睛,泪珠无声滑落,滴入尘埃,没人看见。

  若是心被冰封,该用什么办法让它重新温暖?

  “素儿,你在哪?”

  郁灵素在做梦,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那年,她同化名为听轩的皇甫宸周游列国,仗剑天涯,自由得如同天上的飞鸟,随着风云飘荡。

  那年,九国风调雨顺,花儿如期绽放,他们便在花树下,饮酒舞剑,下棋赏月。她记得,他的剑法时而飘逸灵动,时而刚猛非常,淡青色的衣袍卷起落花,拂了她满身。

  彼此过招,她胜少败多,她恼他不肯相让,他却道他棋逢对手。

  这一切,她都记得,想忘,却越发深刻。

  那年,木槿盛开,他说:“灵安郦阳城外不远处,十里长亭,桃花灼灼,那灿烂的颜色,像极了你。”

  她浅笑,答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低头饮了一口酒,道:“而我更在乎下一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年,他十七岁,她十四岁,懵懂的年华,执着地想要定下一生的牵挂。

  他道:“待来年春日,你来郦阳,我陪你,看那风华灼灼。”

  “那你是看花,还是看我?”

  “看花。”他笑道。

  “不去。”

  “看你。”

  “晚了……”

  他笑意更胜,低下头,在她耳边道:“万花丛中,你是唯一风景,我看的是大千世界,九州风云中最美的昙花,一开一刹,一刹芳华,便值得万花,跪伏脚下。我看的是,五里烟幕,十里长亭,步步生莲,款款而来的——你。你说这花,好不好看?”

  ……

  周遭景致突然变换,千重宫阙,威严大殿。他身着锦绣华服,金玉冠冕,脚踏那莹润玉阶,一步一步,面向王权,面向九国风云,睥睨天下。本该清贵威严,意气风发,却偏偏微微一笑,夺尽天地光华。那挺拔的身姿,走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宛若孤立九天的神,缥缈高贵,不堕红尘。

  尽管在梦中,那人,亦刺痛了她的眼。客栈中碎裂的酒盏,刺破手指,却剜了心。

  那年,灼灼风华,十里长亭□□如许,那朵昙花,没能如期绽放,他一袭白袍,从初春等到暮春,坠落的花瓣落了他一身,他独坐花树之下,见证绿芽初发。

  自始至终,她没有出现。那朵昙花,终究是误了花期。

  梦中的郁灵素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对不起,我不敢赴约,不能赴约。

  那约定,我赴不起,那誓言,我担不下。

  一滴泪,从他眼角落下,却落在了她滴血的心上,火辣辣的疼……

  郁灵素猛然醒来,枕上已湿了一片。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起身,揉揉有些晕眩的头。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那些零散记忆,那些想象画面……

  她看向房间正中,安神香依旧在香炉中一寸寸地焚……

  等等,这是哪里?

  她的记忆,似乎只到皇甫宸来救,那么,沈洛云呢?

  郁灵素跌跌撞撞起来,一不小心撞到凳子,向前摔去。她立即伸出双手扶住桌子,方堪堪站稳,抬头,刚好看见桌上那封信。“灵素亲启”几个字娟秀漂亮,是沈洛云的手笔。

  打开信封,急切地看完所有文字,灵素的眉头慢慢舒展,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放下信笺,环顾四周,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茶杯,杯中的水滴在她白皙的手上,温热,恰到好处的温度。角落处摆着一盆水,帕子挂在一边的架子上。

  灵素笑了笑,走了过去。

  帕子柔软干净,没有落一丝灰尘,显然是有人刚换过的。手指轻点盆中的水,温的,也定是有人打来,准备着。

  是他吧,明明诸事缠身,对于她这个不领情的朋友,却心细如发。

  简单洁净的摆设,白色的大帐,账外隐隐传来的甲胄之声……

  军营,这是是军营,而且,是乐清镇援军的大营。

  本该在养伤的皇甫宸此刻看似毫发无损地出现在援军大营,洛云信中所言的左右两路军,郁州城,血玉谷,月影阁,凌竹山……

  郁灵素深吸一口气,脊背有些发凉。

  好大的一个局,铺排至此,局中人纵然有所察觉,亦没有退路。

  一旦入局,再难抽身。

  她记得,他的棋似乎下的很不错,但对弈黑白,似乎也只是不错而已。

  现在看来,当年的自己还是太过年轻,不懂事,所以看不出……他的棋艺,怎么可以用不错来形容呢?那真不是一般的好,那是相当的好呀……

  他志不在方寸之地你来我往,而在江湖列国纵横驰骋。他,志在九国。

  好大的野心……

  有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亲王,是灵安之幸,却是她的不幸。

  长叹一口气,郁灵素不再乱想,盘膝坐下,小心翼翼的运功。

  似有一股暖流在周身游走,那不是她自己的真气,却与她所修天乾诀的内力异曲同工。

  诸多疑问涌上心头,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

  不过,皇甫宸坐镇援军,自己的心倒是安了下来。

  这已是第几次?只是白檀冷香萦绕鼻端,便无端地心安。

  郁灵素长长的睫毛微颤,明媚的双眸张开,轻阖复又张开。

  凌霜剑敛了锋芒,安静地呆在剑架上。

  “凌霜,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凌霜无言……

  “对呀,问你有什么用呢?你又不能代我做决定,你又不能代我赴那长亭之约。”郁灵素轻盈起身,顺手将架上的外衣穿在身上。

  清水覆面,未施粉黛,随意绾了长发,走出安神香甚重的营帐。

  安神香彻夜地焚,皇甫宸,你到底是想让我醒来还是想让我一睡不醒?

  账外,巡逻的士兵刚刚走过,郁灵素看向那些铁骨铮铮的男儿,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比起豫王府,凌竹山,她似乎真的是更喜欢这里。

  修我戈矛,与子同袍。这些沙场浴血的汉子,很少玩尔虞我诈的把戏,在生死难料的修罗战场,你必须选择相信身边的人。

  也因此,她曾拼了命护着自己手下的弟兄,不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凭什么你高枕无忧动动嘴巴,成千上万无辜的人就要扛起戈矛,为了那一星半点的政治利益,流血送命?

  我们守的,从来只是我们脚下的土地,能让我们以命相搏的,也从来只有对家国最原始的赤子之心。

  但,螳臂当车,她能护的,终究不过那一亩三分地。灵安的政治漩涡,她碰过,所以了解,想悬崖勒马,仍需万人性命为祭,她,付不起,亦舍不得。她不能看着,同她朝夕相处的这些人,一个一个,化为山间那一方小小的土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心灰意冷亦非一日之功。

  阳光照下来,灵素伸出右手挡在额前,让阳光透过指缝。

  很温暖,像极了那年花树之下,斑驳的影。

  皇甫宸就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看这个女子刹那低头,良久抬头,一会儿喜,一会儿悲。

  这哪是禹州大陆上被人奉若神明的郁灵素,这分明就是时时犯傻的邻家丫头……

  不过,这方是解下面纱,不遮掩,不伪装的她。

  那个,他爱了经年的她。

  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素儿。

  猝不及防间,纤纤素手势如疾风袭上皇甫宸面门,皇甫宸似笑非笑,身子轻盈地向旁边一躲,右手前伸,精准地握住尚未回头的郁灵素的细瘦的腕,轻轻一带,左手却扣住郁灵素左臂,避免她不小心扯到伤口。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郁灵素撞进了皇甫宸的怀里……

  隔了两年,她面对他,依旧是输。

  可她不知,十里长亭,花开两季,他孑然立于树下……他面对她,一样是输。

  皇甫宸将她扣在怀中,轻声问道:“怎么知道是我?”

  “我最近对安神香和白檀香过敏……”郁灵素一边挣扎一边回答。

  “最近过敏?”皇甫宸笑了笑。“那是好事啊,以前你对我视而不见,现在你是不得不见,这个敏,过得恰到好处。”

  “啊?”

  “今晚,安神香里要多掺些白檀,或者说,你介不介意,把床榻分我一半……”

  分你一半?

  “介意!”

  “你睡我的床榻睡的那么安稳,害我在秋风中冻了一夜,你竟这般心安理得?”

  “你会在秋风之中冻上一夜?”郁灵素问道。“我不信。”

  “你难道知道我抱着你呆了一夜么?”

  郁灵素不再挣扎……

  “你乘人之危也乘的如此心安理得?”

  “怕你着凉。”

  “那求你下次让我冻死吧……”

  皇甫宸笑着放开他。郁灵素跳出他的怀抱,回身看他。

  不是昨日的冷峻黑衣,一袭白衫,正是那日舞烟林中,重逢的模样。

  恍然失神,仿佛回到了那个梦。

  抽出金针扎了自己一下……

  好疼……

  不是梦。

  “下次自残先跟我说一声。”皇甫宸道。

  “莫非你会拦着我,或者代我受罪?”

  “不。”皇甫宸和煦一笑。“我得叫几个人过来看,名动天下的灵素郡主悲愤自残,可不是日日都能看到的美景。”

  金针飞出,直奔皇甫宸咽喉。

  郁灵素惊讶地看见皇甫宸竟然岿然不动,毫无躲闪的意思,可那枚金针已无法收势……

  “躲啊!”

  目之所及,只有面前那人依然不动的身影,和愈发灿烂的笑意。

  千钧一发,生死一瞬……  


  (https://www.bxwxbar.com/book/133584/2693428.html)


1秒记住笔下文学:www.bxwxbar.com。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xwxba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