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谁解情思
溶溶月色，眼前的人淡的如同风中飘过的云，只那样微微一笑，便勾去自己所有魂魄。
郁灵素反手关门，快步走到他身边，伸手便扣他的腕。
皇甫宸却不惊讶，任由郁灵素掐着他。
郁灵素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内伤。再次相见，她竟忽略了他在数日之前，亦受了重伤，月影阁重重迷阵天下闻名，纵然皇甫宸是年轻一辈顶尖的高手，也定然讨不到什么好处。
她对他的关心，不及他对她的万分之一。
“放心了？”皇甫宸问道。“他可肯吃东西了？”
“我出马，你还不放心么。”郁灵素道。“你饿不饿？”
“啊？”
“我们去膳房偷东西吃吧。”郁灵素目光狡黠，神采奕奕。
那般明亮的模样，如一道光，瞬间照耀到皇甫宸心底。
见皇甫宸不反对，郁灵素一笑，拽起皇甫宸便向膳房跑。
一如当年，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潜入皇宫御膳房，偷了南蛮进献的山珍海味，堂而皇之地分而食之。
旧事重提，转眼已是十余载光阴。皇甫宸触着郁灵素温热的手掌，当年，那个狂妄的女孩儿，亦是如此，拽着比她高出一截的他，在夜色笼罩的膳房周围鬼鬼祟祟。
如今，这个女子竟然在自家膳房外打起了偷东西吃的主意。
多此一举却……那么可爱。便任由她胡闹吧。
夜深，两只偷腥的猫儿终于是大快朵颐后回到了木槿花掩映的岚鸢阁中。
郁灵素坐在床上，而皇甫宸则自顾自倒了两杯茶，一边品茶一边看她。
眼前的女子突然起身，坐到他身边，接过他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牛饮么？可惜了这好茶。”皇甫宸道。
郁灵素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皇甫宸优雅从容地举起茶杯的模样。
为何一切的险境，都能被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好像那刀山火海，也不过是饮一杯茶那么简单。
他明知那些说辞骗不了她，为何还要自欺欺人？
那日，他拼命救了她，向来或优雅从容或清冷高贵的他呼吸粗重，殷红的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滴落的血珠和他身上渗出的血浸透他的外袍，染红了郁灵素的白衣……
他，很疼的吧，她在他怀中听见箭矢射入皮肉的声音，可他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依然紧紧护住怀中的人儿，任鲜血流淌。
奔袭数里，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伸手便要扣他的脉门。她虽重伤，不过看起来却比浑身是血的他好上千万倍，渡些真气给他，至少让他撑下去，她郁灵素还是能做到的。
她心急，他却淡然从容地闪身，反手点了毫无防备的她的穴道。而灵素在失去意识前，看到无数黑影闪过，待她醒来，便已在凌竹山。
那日，她睡去后，他到底又做了些什么？
“那日，你为何孤身硬闯月影阁救人？”郁灵素终是开口相问。
皇甫宸放下茶杯，道：“月影阁的机关精巧无双，不是带的人越多胜算越大。带着一大帮人便不叫硬闯，而是招摇地送死。与其拖着其他人一起死，倒不如我带着你一起活。再说，皮外伤罢了，我不是还借此做了一出戏，设了这个局么？”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救不下我，便会成为月影阁山腹祭坛中最显赫的祭品。你志在九国，不该折在我身上；你心有万民，亦不该孤身涉险。你究竟，为何要冒这个险？”
“不喜欢别的男人和你朝夕相处，算不算理由？”
“不算。”
“想让你欠我一回，同我有此纠葛，算不算理由？”
“不算……”
“我觉得都算呢。”皇甫宸语气中似有淡淡的失落。
“不算……”
“灵素。”他竟也倒了一杯茶，如她一般，一饮而尽。“也许，现在的我还没有死在你身侧的资格和荣幸，不过，能一步一步，死在离你越来越近的地方，也许我便有机缘，与你百年之后，同棺而葬，同穴而眠。”
“大战在即，不许再提死这个字。”郁灵素冷冷道。
“可是怕我离你而去？”皇甫宸自问自答。“你放心，你不让我亡去，我便不亡。你在这世间，便是我最大的留恋。”
郁灵素没有答话，只是静静转身，看向窗外那株重瓣木槿。
良久……
“你记住，若日后你不得不在我面前做戏，求你打个预告给我，我不想空自担心。”
“好。”皇甫宸道。“还要再睡会儿么？”
“不睡了。”郁灵素回答道。“睡了这么多天，感觉一生的安眠之日都用尽了，接下来，便是风云激变，血雨腥风了吧。”
“话里有话。”
“如你所想。”
“若你不愿，大可逃开，我可以帮你。”皇甫宸试探性地说。
“抗旨不遵么？”郁灵素冷笑。“我再狂妄，再满不在乎，也不敢拿全豫王府，拿整个郁家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朝堂上的事，比之战场，好不到哪去。”皇甫宸道。“放心，回头有我，身后有我宸王府。”
“口不对心，方才你可不是真的想让我逃。”灵素笑道。
皇甫宸顺手解下发尾的帛带，沉默不语。
“我知道，我将要面对什么。对于你方才心口不一的惩罚，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哦不，是两件事？”郁灵素问道。
“你说。”
“第一，进入郦阳，便不知能否再回江湖。我生在王府，却长在凌竹山，江湖对于我而言，是真正的家，所以，你可不可以陪我在江湖上再盘桓一些日子，权当告别。”
“好。”皇甫宸答应得干脆。
“第二，上次同玄菁七煞对打，我看中了那女子手中的软鞭。你知道，我的天乾诀还不够火候，力气也没有你们男子大，若是硬碰硬，凭我现在的功力，讨不到半分好处。不过，若是用软鞭代替我的凌霜剑，以柔克刚，我便多了几分胜算。你人脉广，可不可以差人为我打一支？”
皇甫宸看向她，若有所思。
“你放心，打一支鞭子的钱我还是有的，不会欠你。”
皇甫宸继续看着她，沉默不语。
“你不会连能打一支鞭子的人都不认识吧……”郁灵素道。“真的？不认识？”
“认识，我只是在想一些其他的事。”皇甫宸终于开口说话。
“在想什么？”
“宸王府机密，郡主还是不要多问。”皇甫宸起身向郁灵素的床榻走去。
“不问就不问。”郁灵素小声嘀咕。“好像谁稀罕知道似的。”
他有事瞒着她，为什么她心里这么不舒服……宸王府机密，她不是他的人，自然没有知道的资格。
郁灵素回身，却发现皇甫宸已经解了外袍，到了她的床榻之前。
“宸王殿下，您可认清楚了，此处是我的房间，我母亲想必已经为殿下准备好了住处，还请殿下移步。”郁灵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端茶送客。
“嗯，我知道这是你的住处。”皇甫宸不以为然。
“那你为何……”
“不为何，身心俱疲，累了，不想走了。”皇甫宸道。“你这床榻这么大，睡四个人都绰绰有余，难道你这么小气，就不肯分我一半？”
分你一半？你个无赖！
郁灵素刚想上前直接点他穴道然后把他扔出岚鸢阁示众，方迈出一步，便突然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直直盯着他的右手手腕。那一颗颗黑色的珠子，如同少女狡黠不染尘俗的眼，晶莹润泽，夺了月的冷艳。
那是一串黑曜石，准确地说，是年少时，她遗落在他腕上的记忆……
郁灵素僵在原地不动。
那年，五岁的她奉命入宫参加五年一度的玉莲宴。她偷离筵席，却刚好遇见那气度雍容却泪流满面的孩童。她大公无私地将幼时父母为她求来的黑曜石手串送给了他。
黑曜石会替你流尽一切眼泪，所以你今后的人生将一片光明。
没错，那个孩童后来成为了九国战场上最耀眼的王者，年少成名，威震天下。而她，却堕入最深的黑暗，用眼泪浇灌杀伐果断的冷漠灵魂。
他一生，似乎只有别人因他流泪的份儿，而她的泪，有一半是为他而流。
没人告诉过她，那日，那孩童只是受了捉弄，辣椒粉末入眼，撑到筵席中间却不得不离席止泪……而她为了让他开心，拽着他偷吃南蛮进献的山珍海味。
他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身份，那明媚的笑容，那不羁的性格，与所有千金小姐，都迥然不同。她是郁灵素，郁家家主的小女儿，那个温柔地教他读书写字的孝绪太子妃的亲侄女。
经年之后，她得知当年那孩童的身份，冷笑三声。黑曜宝石，所托非人。
他在刀锋中步步为营，她在血雨中冷了心性。
舞烟林重逢，她恍然不识眼前人；客栈中大闹，她不曾解语心间事。
记得那日，客栈遇袭，打斗中那黑曜石手串从他身上落下，他飞身捡拾，却被刺客划破右臂。
一道白影，先他一步接过那手串，莹润的触感，指尖冰凉。
一剑斩杀那刺客，血水溅了满身。
她手握那莹润的珠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愣在原地，第一次不知所措……他本想，再寻个好时机，将一切，对她和盘托出。所以，那串他从不离身的黑曜手串，被他放在胸口，紧贴着心脏跳动。
她发疯一般毁了客栈，站在废墟之上，看着平日气度雍容，不染尘俗的他满身灰尘。然后，她扯断手串，将那一颗颗莹润饱满的珠子，打在他身上。
黑曜石滚入废墟，消失不见……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将那些散落的珠子一颗一颗从废墟中拾起，然后，重新佩戴右手，一如当初。
她，到底是有多无理取闹，到底是有多对不起他？
可是，她曾想要的自由，容不下他；她如今决定要走的路，那条注定你死我活的路，不能用他的骨来铺。
翻过一山，还有重山，爱与天下的抉择，注定不得平坦。
胸中块垒似乎在分崩离析，猛然间，豁然开朗。
眼前的风景，似乎明朗起来。
“怎么了？”皇甫宸回身看向呆立的郁灵素。
“没什么。”郁灵素回答道。“你的手串真好看。”
皇甫宸一呆，下意识将手向袖中拢了一拢。百密一疏，竟然忘了原本被宽大袖袍遮住的手串。
“噢，这黑曜石手串啊。”皇甫宸嘴上依旧云淡风轻。“年幼的时候一位朋友所赠，后来被这个笨蛋给弄得四散零落，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自然不能让它再离开我的身边。”
话里有话……
“它不会再离开了……”郁灵素轻声说道。
“真的？”
“真的。日后，纵然它念着过去的梦，也不会放弃现在的路。纵然它不愿靠近，也不会再刻意逃离。”
她也不会再逃了。
十年的痛，都是自作自受。虚妄的追逐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年少时最自私的荒唐事。
其实，自同他在月影阁相见，她便开始动摇。她口不对心，她不愿承认，不过是依旧放不下江湖浪迹的梦。可现在，她将会以最美的模样，和她最爱的江湖，挥手告别。
梦境和现实，一念相牵，却云泥之别。她看见，皇甫宸云淡风轻的背后是九国权谋；她看见，沈洛云玩世不恭的背后是家族中兴；她看见，卫云轩俊朗高傲的背后是兄弟成仇。
世人苦厄，逾她千钧，重如山。
她郁灵素，似乎一直被保护得太好，才会自私至此，任由他人舍命相护。
这些事，她想了很久，郁结于心；这些事，她藏了很久，终于释怀。
十年的痛，十年的结，只一瞬间，便崩塌成灰。
也许现在的她还不够坚定，但是她明白，她不会轻易回头了。
“不困么？”郁灵素问道。
“女人就是善变，上一秒还气势汹汹，下一秒便温柔至此。这内心啊，真的是难以捉摸。”皇甫宸道。“怎么，不想孑然一身隐于江湖了？”
“若是我侥幸不死，或许还有机会隐于江湖，成为传奇。”郁灵素道。“听轩。”
“嗯？”
“我好像还是习惯，叫你这个名字。”郁灵素道。“尽管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你。觉得我转变的快？其实不是，这些东西，我已经想了好久，之前一直逃避，而此番，你和洛云，逼着我，面对了本心。”
“那我二人所做，是对还是错？”
“是对是错，还要等日后的事来验证不是么？”郁灵素道。“我一直将我自己的本真压抑得很好，我的确曾心灰意冷，冷于灵安朝政的乌烟瘴气，冷于文臣谋国却卖了阵前兵士的尔虞我诈。我害怕，害怕曾同我朝夕相对的战友，在我入朝后的政治博弈中，白白葬送了性命。我害怕，我成了杀死他们的刽子手。所以，我逃了，我很胆小，很没用是不是？”
“不是。”
“听轩，我是想要自由，我姨母血溅玉阶，我姑母困于深宫，我母亲被人废了全身武功，却还守着微末的希望，等待时机。也许有一日，世人会觉得她们为了理想殉道，活的精彩，可谁又曾想过，她们在这条路上，究竟活的有多苦？”郁灵素的泪，滴落尘埃。“你的步步引导，洛云的苦口婆心，其实我都明白，可是过去，我想不通。洛云这丫头说我执拗，倔起来像头牛，其实真的没错。”
“沈姑娘是真的懂你。”
“此生能有她同行，是我的福气。”灵素道。“也许是同你呆久了，也许是看到了卫氏兄弟的斗争，也许是我开窍了，今夜，我突然将一切都理的清楚，想的透彻。我不想再虚妄荒唐地活，不论结局是好是坏，我都应当先试一试，不言放弃。我辈前赴后继，才能换来后人安稳平静，那么我们的流血牺牲，就变得有尊严，有意义。所以，我不会再逃了。”
“真的舍得，放弃你期盼了十年的自由。”
“不舍得，但是，总有比自由更为珍贵的东西。”
“比如呢？”
“情之一字，义之一字，仁之一字。”
“好。”
“什么归隐山林，无牵无挂，心中有情，便有牵念；心中有义，便有执着；心中有仁，便存安天下之心。我注定，一生牵挂。九国之谋，我赴；天下之难，我安。”郁灵素心中的热忱重燃，须臾的决定，却是经年的执念，从不草率。
“我知道，你心里有矛盾，有挣扎。沈姑娘在等你，我亦在等你。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谁都不愿逼你。我感受到你的变化，从大闹客栈，到凌亭之战；从强赴乐清，到力战七煞；从拒我于千里之外到淡然疏离；从强寻自由到愿赴朝堂。你在一步一步，打开心扉。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想通得这么快。”
“我从来不喜欢按套路出牌，打仗是，决定我的人生亦是。我做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改变，所以，你不必担心。”郁灵素挑眉。“不过，我没有套路没有章法这件事，你还是要慢慢习惯。”
“我正在习惯。”皇甫宸亦挑眉回应。
郁灵素走过去，将皇甫宸臂上的外袍接过来，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睡一下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郁灵素推皇甫宸坐下。“向来都是你为我守着，这回换我替你守着，如何？”
“没想到，放下一切包袱的郁灵素竟然如此热情开放。”皇甫宸道。
“少说一句话你会死么？”
“嗯，这才是你。”皇甫宸笑了笑。“我说过，不会，但是会很不舒服。”
嘴上虽然这样说，可皇甫宸还是躺了下去，闭上了眼。
郁灵素微微一笑，看着皇甫宸。
从今往后，你将不会再是囚禁我自由的牢笼，我将同你一起，为万民谋自由，也为我们自己求一段自由。
夜色渐浓，原本守着皇甫宸的郁灵素却靠在床柱上，睡了过去。
皇甫宸哑然失笑，明明是她守他，如今却不得不倒个个儿。
她最近，着实是太嗜睡了些。
皇甫宸起身，抱起郁灵素放在里侧，自己则又靠着床柱，静看佳人高卧起来。
她的眉眼，是这世间最精致的山水，只一眼，便黯淡了所有风景。
她就这样静静沉睡，仿若盛开的睡莲，高雅静谧，不落凡俗。
她终于解了心结，决定以雷霆之势，搅弄风云。
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这样一个他爱了经年的女子啊。
皇甫宸看向右手腕上那串黑曜石。她将幸运与光明给了他，曾自己承受泪水和挣扎。那么，现在，他就是她的光明，他将倾尽毕生之力，护她一世长安。
那红笺上的小字，相思浸染，点点滴滴，泪尽天明：
浮生浪迹，萍聚无依。婵娟照水芳草萋，谁怜涧水寒鸦影，鹤子梅妻。花水月，寒蝶依，何处可问津？觅渡云山心成烬，可叹折柳琴箫音，何解相思意。
你的相思，今后，有我来解。
看来，我将你强行带到我的身边来，这一场赌局，我终是胜了。
皇甫宸看向里侧熟睡的女子，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一吻经年，一眼一瞬，一瞬一生。
血蛊未解，殷氏未灭。纵然前方仍是万水千山，艰难险阻，暂有此一刻温存，亦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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