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仅仅是两天后，温景瑜就被送进了宫里。
温慕言算不上高官，平常年节即使夫人进宫也很难能带上孩子，所以虽然有个皇后姑姑，但实际上温景瑜还是第一次进宫——甚至也是第一次见这个姑姑。
按着之前内监们教的规矩，温景瑜老老实实地行了礼，然后还是没忍住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皇帝和皇后。他自以为这是个小动作，却不知道上头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温皇后唯恐皇帝还恼着温慕仪，再见这孩子偷看要更不喜欢，于是便想开口训斥一句，却不料皇帝只是笑了笑，问道：“小子，你看什么呢？是以为朕发现不了么？”
温景瑜显然还记得这是不对的，于是赶紧低下头，按着家里教过的说道：“圣天子英明神武……”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被皇帝笑着打断了，“这是你家里教你的罢？你父亲也是的，好好的小孩子，教你这些无聊的言辞做什么？以后不要说了。”
温景瑜本来就不喜欢那些东西，此时听见不用说了，自然十分高兴，当时便将喜色带在了脸上，“谢谢陛下。”
放在别人身上，即使皇帝不斥责，温皇后也肯定要说上一句没规矩的，然而因为见皇帝并无不满，甚至还有几分高兴的意思，皇后也就保持了缄默。
皇帝笑着叫温景瑜到了跟前，对薄霜和弄雪道：“怎么伺候的？还不给小公子去拿些茶水和果子来？”薄霜和弄雪见状便知道皇帝是喜欢这个小公子的，心里也为皇后高兴，故而虽然是被斥责了一句，但还是欢欢喜喜地告罪去拿茶水和果子。
皇帝说完她们，就转过脸来仔细地看着温景瑜，过了许久，笑着对温皇后道：“这孩子很好，不知怎么，朕就觉得他特别像皇后，尤其是这眼睛。”
温皇后一愣，心中却没了什么高兴的意思，想了一会儿也只是低声说了句‘那许是像父亲多些，也就有几分像我’。皇帝本在兴头上，看她这个样子就有点儿扫兴，但稍一转念，也就知道皇后是为什么了。
大婚十年，温皇后只在四年前给皇帝生下一位福裕公主，便无所出，照着太医的说法就是，皇后身子并无什么干碍，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再无所出——许是皇后自己也想起了这个，所以不甚高兴罢？皇帝这么一想，心里也软了，轻轻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不要多心。”
温皇后心里的确有事，但却不是因为害怕无子而被废——就算是陈阿娇，最终也是巫蛊做了最后一根稻草。然而既然皇帝要表示体贴，温皇后也就还是谢恩，“谢陛下。”
彼时，温景瑜还小，并不知道温皇后到底为什么如此小心翼翼，为什么如此毕恭毕敬——人臣侍君只要忠心耿耿，只要诚恳无私，就已经足够了，难道这不是圣人的教诲么？然而父亲告诉过他，入了宫便不许如在家里时一样东问西问，所以他只是疑惑地看着，却什么也没说。
皇帝可能是真的很喜欢温景瑜，所以温皇后才答完话，他便转过头又开始问温景瑜的学业。末了似乎是十分满意，便对温皇后道：“这孩子十分聪明，读书也好，朕瞧着比咱们的那几位皇子还要好些。从明天开始就让他也跟和皇子们一样去齐贤斋念书罢。你到时候也给他配几个小内监跟着。”
皇帝本以为温皇后会像那天他提出让温景瑜入宫时一样，大喜谢恩，但实际上没有。温皇后不但没有谢恩，反而立刻谢绝，“温景瑜焉敢比几位皇子呢？不过有一点小聪明就是了，做个伴读都是他的造化，再不敢说什么还要配几个人跟着他了。”
皇帝皱皱眉，他看看温皇后，又看看似乎并不是很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温景瑜，淡淡地说道：“他是皇后的内侄，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这种待遇又如何？再说，他养在承坤宫难道就是为了去给皇子做伴读么？这难道就是皇后的体面了？”
这不是温皇后计划之中的恩宠，也不是她预料之内的回答。一瞬间的慌张之后，温皇后还是冷静了下来，“只怕他资质愚钝，有失陛下识人之明。”
皇帝摸摸温景瑜的头，并不回答温皇后，只是问道：“景瑜可起过字了么？”
温景瑜点点头，“爹给我起的字，叫做子拙，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子，守拙的拙。”
皇帝嗯了一声儿，淡淡地说道：“这个字虽然不错，但还是不衬你。朕给你改一个。就叫明璞，如何？”
温景瑜眨眨眼，“可是老师说过，父母所赐如果擅改便是不孝。”
温皇后正要斥责，便听皇帝说道：“天地君亲师，除天地所赐之外，皆以朕所赐为准，即便父母也不例外。再说了，别人想要朕给他赐名赐字，朕还不肯呢。你倒是先推辞起来了？”
温景瑜想了想，可能是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故而便点点头，“明璞谢陛下赏赐。”
皇帝又吩咐张建成赏赐了温景瑜文房用品等物，然后才说要回御书房批折子。
等送走了皇帝，这才轮到温皇后仔细地看看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温皇后瞧着温景瑜，过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对薄霜和弄雪道：“这样的大造化就不知道这孩子担得起担不起。好了自然是满门幸事，但如果稍微一个行差踏错，那就是满门的祸害了。”
薄霜二人都知道温皇后这是怕温家出来第二个温慕仪，于是便都劝道：“小公子一看就是能体贴人的，绝不会做出让温家难看的事，请娘娘放宽心罢。”
温景瑜虽小，但也知道自己那位叔叔温慕仪这次陷温家于何等境地。不过那个时候他的确不明白，他想不通，为什么人人都说叔叔大好前程，但却独独他自己非要放弃，非要觉得这种命运是一种拖累，非要甩开不可？他不明白，所以才会仰着头对温皇后道：“姑母放心，景瑜绝不会学叔叔。”
然而前车之鉴不远，温皇后到底还是无法放心。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拉过温景瑜，让他跪下，“好孩子，你跟着我学，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否则我总是放心不下。”
温景瑜似懂非懂，但也还是跪下了，等着温皇后吩咐。
“你要说，我温景瑜此生只为温家，只为温家的名誉和温家子孙的前程，若我做任何不利于温家的事，都教我天诛地灭，五雷轰顶，教我父母一脉，生者男子为贼，女子为娼，死者于十八层地狱永世受苦不得超生，不得再见人间。”温皇后看着温景瑜，“孩子，只要你说了，姑姑便放心了。”
就算是小孩子，温景瑜也听懂了这番毒誓，他身子稍稍向后仰了一下，似乎在逃避什么。温皇后看出他这个动作，目光顿时锐利起来，她厉声问道：“你不肯说么？难道让你为了这个家做一点点事情就那么难么？你倘若连这个承诺都害怕，那还不如即刻死了算了。”
至少死了，就不会再成为第二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温慕仪，至少死了，还能一辈子都是温家的好孩子……
温景瑜也许是被她那种口气刺激到了，他高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岂会怕区区承诺？”说罢，竟真的将温皇后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学了一遍。
温皇后听他说完，这才笑了起来，俯下身子竟搂了他一下，柔声说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学你那个不成器的叔叔。”
不会学你那个不成器的叔叔，将一家子的期望都视若无物。
——－
“德隐，列祖列宗都在上头看着呢，你就在他们面前，给姐姐一个承诺。你说，你会努力读书考科举，来日荣登庙堂，给家族给祖宗添光彩。”
十岁的温慕仪看了看姐姐，然后给家庙中供奉的祖宗牌位磕了个头，“祖宗在上，温慕仪一定努力读书以求科举高中，来日好给祖宗和家族长脸，也好让姐姐在陛下面前有光彩。”他想了想，还是为了这个自幼疼爱自己的姐姐，加上了这最后一句话。
刚登凤位的温皇后抿嘴一笑，“好，那你接着说。”
温慕仪笑眯眯地问姐姐：“姐姐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但是，姐姐要我说什么呢？”
“当真我叫你说什么，你都肯在祖宗面前说么？”
“当然，姐姐要我说，我自然就要说。”他相信这个姐姐，这种相信在皇后接下来的话出口之前，几乎已经深入他的骨髓。
“那好，你跟祖宗说，你就说，你温慕仪倘若不好好读书以求高中，那便来日五马分尸，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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