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次日，温景瑜得天子殊恩的故事就已经传遍了后宫，故而到承坤宫请安时众宫妃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已经打好了奉承温皇后的腹稿，也备上了给温家这位小公子的礼物。

　　此时温景瑜已经去了齐贤斋读书，温皇后便说让他回头挨个去各宫谢恩，皇后以下身份最尊贵的夏贵妃是个资历比皇后还老，却比谁都谨慎的主儿，一听这话自然忙说道：“小公子虽然知礼，但妾身住的地方远些，且小公子读书辛苦，大可不必亲自再来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温景瑜是皇帝开恩留在宫里的，大家彼此有个模模糊糊的好印象就够了——万一这孩子真是不懂规矩的，冲撞了自己，那难免以后对着皇帝要话里带出来不满。再若不幸那孩子还会几手挑拨的功夫，再让皇帝和皇后厌恶起自己来……那是何苦呢？

　　但在别人听来，这却代表着夏贵妃慑于天子眷顾和皇后地位所作的曲意奉承。

　　“难怪总说贵妃娘娘是圣人呢，果然宽以待人，严以律己。”坐在夏贵妃对面的纯妃掩着嘴笑道，“我听说，娘娘平常对大皇子可严厉了，处处要求大皇子守礼，桩桩件件都按照规矩来。陛下昨晚还说呢，大皇子还是像贵妃多一些。”

　　炫耀恩宠、暗示大皇子不像皇帝、不得喜爱，还捎带手说了温景瑜若是不去谢恩便是没规矩。

　　温皇后看了纯妃一眼，没做理会，只是对夏贵妃道：“孩子知道规矩是对的，但也的确不必太苛责了。我看大皇子很好，前两天我还听说师傅又夸他的骑射了。说七八岁的男孩子能拉开那么重的弓十分不容易。贵妃平时也该多鼓励鼓励他。”

　　夏贵妃听纯妃的话本来是不高兴的，但见皇后解围也就不好意思多跟纯妃计较，“娘娘总是夸他。其实啊，下头人可不都是拣好听的说，哄咱们么？他们只敢跟您说他骑射不错，却不敢说他的字写得难看，文章也做不好。”

　　“也不能这么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这孩子也许就是在骑射上特别有天赋，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就得在这上头鼓励他，以后长大了也是陛下的臂膀。”温皇后对各皇子并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格外不喜欢的，此时说了大皇子几句，便觉得也不好便落下别人，遂又对坐在夏贵妃下首的敬妃道：“听说二皇子的字写得好，这是好事，但我看那孩子身子似乎有些单薄，平常敬妃也该多引导他出去走走，练练拳脚，就算不为了来日武功上有所成，也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好。”温皇后顿了一下，“总是自己的孩子，该多亲近亲近。”

　　二皇子并非敬妃亲生，而是敬妃宫中的一个贵人所出，然而规矩就是这样，贵人的儿子就是主位的儿子。敬妃也知道温皇后这是提醒自己，便忙表明心迹，“是，娘娘说的是。那孩子的确是不太爱活动，妾回去一定多嘱咐他。”

　　温皇后点点头，又对纯妃道：“皇子刚上书房，或许有不适应的地方，要让身边人多瞧着些。读书嘛，是个过程，一开始也不必催得太紧，总要给孩子时间去适应。六皇子现在正是走不稳当却还爱跑的年纪，更要注意些。”

　　她对纯妃倒是没多说，这倒不完全是因为讨厌纯妃方才挑拨——圣眷优渥，下头人巴结都来不及，断然不可能怠慢的。而且，孩子尚小，皇后也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多说的。

　　无论纯妃自己心里怎么想，但温皇后既然说了关怀孩子的话，那也就不得不替孩子谢恩，不过她顺便还是说了一句，“娘娘宽宏，对这几个孩子都是视如己出呢。”

　　坐在她身边的惠妃一向不怎么喜欢她，此时抓住了短处，便立刻板起脸来，“纯妃姐姐这是什么话？皇后娘娘贵为小君，乃是天下母，后宫诸子女无不是娘娘的子女，娘娘关爱他们那是母亲的慈心，怎么就叫做视如己出？”

　　纯妃的词本身并不算用错，然而惠妃的道理虽然有些苛责却也是合理的。所以此时纯妃被惠妃教训了也实在说不出什么。

　　温皇后本来就不大喜欢这种打嘴仗，但纯妃圣眷正浓，惠妃出身名门，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问了吟风一句，“宁妃今儿告假，灵毓宫传太医了没有？”

　　宁妃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个十分安静的性子，温皇后一贯多喜欢她一些。吟风听问，忙道：“回娘娘，传过了，太医说是换季的时候身子有些不适应，没什么大碍。”

　　温皇后点点头，“你去跟宁妃说，五皇子还小，一来防着过了病气，二来小孩子正是费心的时候，也为了让她好好养病，就按着以前的例子……”温皇后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按着以前的例子就是送到她这儿来，但这次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话风一转，“本该送到我这儿来，但我近来也觉得不大好，就送去夏贵妃宫里罢。等宁妃好了，再送回灵毓宫。”

　　宁妃的情况和敬妃差不多，五皇子是一个嫔所生，但奈何生母一生下他就撒手人寰，所以孩子就抱给了宁妃。

　　夏贵妃按说是不在意自己宫里多住一个孩子的，但问题是这个孩子是‘破例’住在她那儿的——夏贵妃不喜欢任何破例。她立刻便道：“娘娘信任妾身，是妾身的福气，然而妾身已有许久不曾照顾年幼的孩子，故而，实在担心照顾不好。”

　　敬妃一向知道夏贵妃是最谨慎的，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会不会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又或者皇后是在试探什么，于是便忙低下头，唯恐皇后要点名让自己照顾孩子。

　　不过事实证明她这种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就在她低下头的同时，纯妃便主动请缨了，“妾愿意帮娘娘分忧，左右老现在整日都是在齐贤斋念书，小六身边也没给玩伴，五皇子如果能来，那彼此还能作伴，不是正好儿么？”

　　惠妃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撇，虽没说什么，但脸上多少还是带出了一丝轻视。

　　温皇后倒似乎是并不意外，她想了一下，便点点头，“也好，兄弟俩多亲近亲近，总是好事。那就让人把五皇子送到你的安庆宫罢。”

　　温皇后并不怕纯妃对五皇子不利。一来，这么多人瞧着呢，都知道人是她自己主动请过去的，如果出了点儿什么事自然她首当其冲要受责难。其次，谋害皇嗣是死罪，就算不至于不株连母家九族，但三族恐怕是难以幸免的，纯妃没那么大胆子。第三，如今孩子们都小，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大，或者养大了能不能成材，此时做什么动作都既冒险又多余。最后一点么，就是纯妃此人虽然浮躁狂妄，但还的确不到歹毒的地步，皇后也相信她做不出这种毁阴德的事儿。

　　纯妃让五皇子去她那儿，无外乎是为了向天子邀宠，和意图与小皇子亲近，来日多条路罢了——这心思都在温皇后的掌握中，皇后并不会太放在心上。

　　惠妃对于皇后如此轻易答应了这个请求显然有些意外。此时，脸上便有些流露。

　　皇后看见了，但也无意做什么解释，“今儿就这么着罢，你们都回罢，等景瑜下学了，我让他去各宫外头给你们磕头。”

　　见皇后这么说了，夏贵妃便带了三妃起身告退。

　　人在承坤宫外分别告别之后，就各自升辇回宫。夏贵妃的永安宫和惠妃的祺祥宫是一条路的，于是二人便如往日一般一道离开。

　　一开始二人不过说几句衣服首饰之类的闲话，但走了一阵子之后，眼见着承坤宫已在身后远处，惠妃还是没忍住问了夏贵妃一句，“贵妃，皇后娘娘到底为什么会答应让纯妃照顾五皇子呢？”

　　夏贵妃的娘家和惠妃娘家也算是颇有交情的，她也一向把惠妃当成妹子，此时听见她问也就没做斥责，只是柔声道：“妹妹，你认为皇后娘娘知不知道纯妃是为什么？”

　　“当然知道。谁又不知道呢？还不就是为了让五皇子多和自己亲近些？但就因为这样我才更不明白，这皇后娘娘干嘛要为她人做嫁衣呢？”

　　夏贵妃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惠妃轻声，“好妹妹，这就是她和你我的不同。她是皇后，祭告过宗庙，昭示过天下，只要她……不做错，就总有一天要位列太庙，享万世不尽的香火。所以，她可以看着纯妃争，看着纯妃抢，她无所谓。因为她知道，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动摇她在后宫中的独尊之位——哪怕是……天子。”

　　天子非不可赦之罪，不轻易废后，否则便有可能招致天下文人议论，所以叫做，‘除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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