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中宫无子 > 五


  “大皇子这几日读诗文,都颇能说出些自己的见解,又合圣人教训,十分不错。二皇子书法上大有进步,如今小楷很得卫夫人[1]的真谛,假以时日必有所成。三皇子背书十分用功,圣人之言牢记在心。四皇子和皇子才启蒙,但也是知道上进的,并无懈怠。”皇子师傅余政文简单说了一遍几个皇子的情况,便等着皇帝就个人发问。

  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一次例行对话,如果皇帝接下来没说那句‘那明璞如何’,也许也不会发生什么特别的。

  但就因为这一句话,余政文便显出些不满之色,“虽然陛下殊恩特下,乃是臣子福气,但臣以为,让一臣子之子与皇子一同读书,且非伴读身份,实为不妥。”

  这句话余政文在温景瑜进入齐贤斋的第一天就说过,在这之前他还说过,反对以‘崛起于商贾,未尝显赫于宦途’的温家女为后的话。

  然而即使如此,皇帝也还是将他从翰林院挪入了齐贤斋,教导皇子们读书。

  皇帝摆摆手,“余卿是耿直人,朕都知道。不过,因为温慕仪一事,皇后面上无光,这个时候,朕必须得给温家一个恩典,让皇后安心。”

  这种带着些推心置腹意味的话,让余政文多少有些感动,但他还是不能同意,“陛下能与臣说这样的话,是信任臣,这是臣的荣耀。而陛下越是信任臣,臣越不可有一分一毫的藏私,否则便是有负圣恩,罪该万死。臣以为,皇后贵为小君,且入主中宫以来未闻有失德不贤之事,地位自然稳如泰山。但如果陛下下此殊恩,不但让皇后为人诟病,就连温家也是更要翻不过身来了。”

  “明璞很像皇后。”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甚至比朕和皇后的福裕公主还要像皇后。”

  这种相似超越了容貌上的相像,而趋近于……皇帝希求的那种类似。

  余政文闻言脸色大变,立刻拜倒在地,高声反驳道:“福裕公主乃是嫡出帝女,身份尊贵,而温景瑜不过是一臣子之子,断不可与公主相提并论。此言不妥,还请陛下收回。”

  “余卿,朕心里都有数,你退下罢。”皇帝摆摆手,然后便拿起朱笔,明显是不想再说。

  然而如果真的识时务,那余政文当初也就不会反对以温家女为后了,他跪在地上,动也不动,高声说道:“陛下之言颠倒尊卑,万请收回。”

  皇帝没再说话,也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只是低头继续看自己的折子。

  眼瞅着都过去了一刻时辰了,君臣俩还是谁都不说话,张建成有点儿担心这个余政文会不会跪出什么毛病来——到底是十多岁的人了,也不年轻了。然而张建成这个时候是没资格多嘴的,所以他也只好打眼色示意小宫女去重新拿了热茶。然后亲自小心翼翼地端过去,一边儿拿走凉了的那盏,一边儿把手上的要放下。

  但偏偏是今天他心里有事,手上的动作也慢了那么一点儿,更凑巧皇帝偏就是这会儿想起要喝茶,但伸手去拿的时候,却发现放杯子的地方空无一物。

  这就是错处,因为皇帝的手边绝不能出现茶凉了的情况,更不能出现没有茶的情况。

  皇帝脸色一沉,张建成忙将茶放下,跪下请罪,“奴才有罪,请陛下责罚。”

  宫里这种细碎的规矩很多,余政文也并不全都知道,但他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知道的事从来不掺和,所以这次他只是看了一眼张建成,就没再说话。皇帝哼了一声儿,“怎么?朕看张大总管这仿佛是有心事啊?”

  张建成当然不敢说自己在想别的——就像宫妃入宫之后心里就只能有皇帝一样,从理论上讲,这个宫里每一个宫人也只该想着如何伺候。

  “奴才不敢,是奴才手脚太慢,请陛下责罚。”

  皇帝淡淡地道:“是么?朕还以为张大总管是看着余大人跪着,心里头不落忍,想陪陪他呢。”

  张建成从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他,自问对皇帝也算了解,此时听见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过来,赶紧叩了个头,“陛下明察秋毫,奴才见余老大人跪着,的确……奴才有欺君之罪,请陛下降罪。”

  皇帝看了看还没反应过来的余政文,冷冷地道:“好了,起来罢,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要怎么样了你呢。一句话罢了,满朝臣子如果都跟你一样古板,那以后朕是不是连个可以舒舒服服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还是斥责了两句,然后便对张建成道:“你方才想着余大人,这会儿却只会在这儿跪着。”

  张建成闻言就知道自己那档子事儿算是揭过去了,心里大是松了口气,忙起身带了一个小内监过去搀扶余政文下去。

  其实这要是别人,张建成也不会多管闲事,但偏偏余政文这个人虽然不怎么知道变通,也不算很会邀宠,却有个做过皇帝伴读,多年来为皇帝宠信的儿子余信辅。这个余信辅和他父亲不同,他是公认的做事妥帖,为人善解人意,圆滑通顺,尤其会体知圣意。张建成作为皇帝身边的人,自然也是受过余信辅一些好处的。所以人家老爹受罪,他自然要想想办法。

  “张总管,老夫有一句话想问问张总管。”余政文本是由着张建成扶出来一路无话的,但就在张建成要回去复命的时候,他却突然抓住了张建成的胳膊要问事。

  张建成也是吓了一跳,但念着余政文是朝中大臣,又是余信辅的父亲,自然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便只是道:“除帝后、太后、及众妃起居,大人想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

  余政文虽然是个恪守规矩礼节的老臣,但张建成也还是把该说的都说到了——万一这老头刚才跪糊涂了,他也算是把话都说到前头了,谁也不能怪他。

  “张总管虽然这么说了,可老夫要问的偏偏就是承坤宫。老夫就是要问一句,到底是谁,提出要把一个非宗室子接入宫中居住,还特例与皇子们共同念书的。老夫不信这些都是陛下提出来的。”

  虽然涉及承坤宫,但因并不涉及私隐,所以张建成还是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答道:“但也确实是陛下亲口提出来的,并无他人出这个主意。请老大人放心。”

  无外乎就是担心内宫中要有妖孽迷惑天子,以女子身祸乱朝纲。然而既然千真万确不是皇后提出来的,那自然也就不必在意了——这就是张建成的想法。然而他没想到,余政文却不是这么想的,“陛下竟……亲自提出这种……”

  竟亲自提出这种非礼之事,下这种不合尊卑的旨意。这如果不是天子内宫有妖孽,那就是天子糊涂,要乱礼法……

  带着这种担忧,余政文有些踉跄地离开了皇宫。张建成瞧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怪凄凉的,他看了一会儿,便摇摇头,对身边的小内监叹了口气,“哎,回去罢。”

  回了御书房,皇帝随口便问了一句,“怎么样?余政文走了没有?”

  张建成先是说了一句走了。然后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余政文那个话还是该告诉皇帝才好,于是便还是说道:“刚才余老大人问奴才是谁提出让温公子入宫抚养,并与皇子们共同读书的。奴才说,的确是陛下亲自提出来的,并无他人出这个主意。但老大人……老大人的话并没说完,只是说,‘陛下竟亲自提出这种……’,然后,奴才就没再听老大人说话了。”

  皇帝的朱笔一顿,一滴朱红色的墨便滴在了折子上,也许是看着心烦,皇帝啪地把笔往那件象牙圆雕峰二龙笔搁[2]上一撂,皱着眉揉了揉额角,“这个余政文……哪天不给朕找点儿事儿都不痛快。”皇帝不痛快,底下一干宫人也就不敢出声儿。

  不过好在皇帝没过太久,就又说话了,“去吏部传余信辅入宫,就说……朕新得了一幅画,叫他过来看看。”

  余信辅入宫这事儿就好办多了,张建成赶紧答应下来,带了几个小内监就出宫传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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