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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明璞今儿怎么了?这书就是这么背的?”皇帝不大高兴地把朱笔一放,打断了正在磕磕巴巴地背着书的温景瑜。

  温景瑜这段日子以来在皇帝面前待惯了,也没有那么拘谨了,被皇帝一打断反而露出一种‘解脱’的神态,并且立刻老实交代实情,“今儿我见到父亲了……总感觉父亲好像变老了。陛下,我父亲是不是生病了?”

  皇帝神色间看起来淡淡的,仿佛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只是问了一句,“今儿见着温慕言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也没人来告诉朕一声儿?”说着,便看了一眼张建成。

  张建成心中叫苦,忙解释道:“回陛下,奴才听跟着的人说,公子是在下学的时候看见温大人的,那会儿温大人据说是从承坤宫出来,顺道过去要看看小公子……奴才想着既然是皇后娘娘恩准了的,那便是没什么问题的,故而就……奴才疏忽,请陛下责罚。”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实际上,张建成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毕竟,温慕言走的明路入宫,出宫的时候也不曾在后宫停留,只不过是稍微绕了一个弯子去齐贤斋看了一眼——这也还有承坤宫的人跟着,又得了皇后谕旨,并不算违背规矩。更何况他看的人又是自己儿子,于情于理,根本不存在什么特意禀报的必要。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儿,“看什么看?他是什么人物,来看明璞?”——这句话声音极轻,除了靠的最近的张建成之外,谁也没听见。

  张建成更低下了头,心中暗道,是什么人物?那自然是温公子的生父了。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要见温公子更名正言顺了……

  皇帝看了看温景瑜,然后对张建成道:“你起来,回头告诉温慕言,别没事儿就往承坤宫去,也少去齐贤斋,看看他今儿一去,明璞背书都不专心了!”

  然而这句口谕张建成却不敢贸然领,他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陛下,温大人是詹事府詹事啊……”

  詹事府负责的就是皇后那边儿的事,少不得就得去承坤宫,更不必说温慕言本人还是皇后的亲哥哥,温景瑜的亲生父亲。不让见,有违人伦常情,也不利于履职……纯属找茬儿。

  皇帝终于露出了些不悦的意思,“詹事府就算关系承坤宫,也不关系齐贤斋罢?既然不关系齐贤斋,那就告诉他,以后没朕的旨意,少去齐贤斋给明璞捣乱。”

  这位小祖宗受宠,倒是一点儿没惠及他那个父亲……张建成心里一边儿这么想,一边儿赶在皇帝要发作之前答应了下来。

  同时,温景瑜也能明确感觉到皇帝不喜欢自己父亲,但以他现在对人情世故的体验来说,还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缘由,所以他才会试图为自己父亲说两句好话,“父亲也是想念明璞了,才会过去看看,并不是要捣乱……”

  如果不是皇帝还在跟前儿,张建成差点儿就扑过去捂住温景瑜的嘴,高喊一声儿,‘小祖宗,您快别说了,没看见陛下脸色不对么?’

  温景瑜其实看见了,他只是不大明白而已。

  “想念?朕看温慕言是怕朕亏待你罢?”皇帝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但紧接着又问了温景瑜一句,“明璞,朕和温慕言,谁对你好一些?”

  随着时光流逝,在后来的岁月里,温景瑜经历了一个数次简化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数次充实答案的过程,并最终找到了一个既合乎规矩又合乎皇帝内心要求的答案。然而在这个过程的起点部分,温景瑜只是以一种坦诚、淳朴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陛下对我好,父亲也对我好。”

  这个时候,对于温景瑜而言,这个问题也许就和后世普通人家里经常出现的,‘父亲和母亲你喜欢哪个’是一样的——他还没足够成熟到分清这两者之间的巨大区别。

  所以皇帝对这个答案完全不满意,他把脸一板,“那明璞的意思,就是朕不如温慕言对你好了?”

  这个结论的逻辑起|点和终点完全是个谜……

  “明璞的意思是,陛下和父亲对我一样好。”年幼的温景瑜此时尚且试图纠正皇帝的错误理解。但在一边儿的张建成却很明确地知道,皇帝现在只是需要一句话,那就是,‘自然是陛下对我最好’。他看了看温景瑜,赶紧提示了一句,“小公子,天恩最高,高于天。”

  温景瑜看了看张建成,过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可是师傅说过,生身之恩深如海。”

  这就涉及了一个,是天高还是海深的问题……皇帝哼了一声儿,“余政文迂腐。”

  然而这话就是皇帝错怪了余政文了。余政文这话针对的是他那些皇子学生。对于皇子学生来说,君与父是一体的,所以不存在一个天高和海深的比较问题。因此,余政文这话可以说是一丁点儿问题都没有……只是谁让温景瑜是个特例呢?

  皇帝也不愧是读过那么多年书,被那么多饱学之士教导过的,此时立刻就想到了一个自成体系的理论来解决这个天和海的问题,“明璞,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君父?”

  “君父便是陛下。”温景瑜对于这个问题感到无奈。皇帝却笑着点点头,“不错,那古人说移孝做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这个部分温景瑜只是根据字面理解,差不多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具体怎么解释并不确切,但天子有问便要作答,于是便只好知道多少说多少,“这话应该是说,忠于君便是孝顺父母。”

  虽然不怎么准确,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了。皇帝稍微纠正了一下,“‘出不负君,移孝作忠。处不负亲,忠籍孝崇。’[1]这是要为人臣子者将对父母的孝顺转为对君父的忠诚,忠孝一体。那为什么是要将孝顺转为忠君之行呢?而不是相反呢?”

  温景瑜偏着头想了一下,其实这会儿只要是个正常人,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自然会得到皇帝要的答案,“那必然是因为陛下高于父母罢?”

  皇帝非常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温景瑜的肩,笑道:“明璞很聪明,那明璞说,朕和温慕言谁对你更好呢?”

  温景瑜总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当,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被骗,就稀里糊涂地说道:“自然是陛下之恩更重。但是……父亲……”温景瑜觉得这事儿不对,父亲毕竟是生身之人,“如果没有父亲,我又如何能有机会承蒙陛下恩典呢?”

  就连张建成都忍不住琢磨了一下这个观点,然后挫败地认为温景瑜说得很有道理。皇帝虽然强横,但不是那种能做出‘就是朕对你更好’这种强词夺理的事儿的山野村夫,所以他想了一会儿之后说了一句,“如无天子之恩,何来温慕言活到今日?”

  这话说的也没错,因为当初温慕仪抗旨,如果皇帝稍微残暴一点儿,那发配了温家,甚至抄斩三族也不是没可能。所以说温慕言活到今日是天子隆恩,那是一点儿错都没有的。然而这里头的问题就是,温慕仪抗旨是在有温景瑜之后,所以这就跟之前‘如果没有父亲’这段儿联系不上了。因为温景瑜的意思是,父亲生养我,我才能见到陛下。

  不过这会儿温景瑜已经分不清楚了,于是只得糊里糊涂地点点头,“陛下教训的是。那自然是陛下恩典更重了。”

  皇帝笑了一下,“明璞,你要记着,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比朕更希望你好了,包括温慕言。你的一切都是朕所赐,一切都来自于朕,身体发肤,莫不如此。明白么?”

  温景瑜如果再大一些就会知道,这个时候除了一句‘臣明白’之外,皇帝根本不需要他做出别的回答。但此时尚且年幼的未来权臣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是师傅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然而陛下并非明璞的父母,陛下不过是明璞的君王。

  这句话虽然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皇帝一皱眉,但随即笑道:“朕是你的君父啊,一发一肤皆蒙君父之恩,对么?”

  张建成听着这番对话,偷看了一眼尚且不明白其中深意的温景瑜,突然在这个温暖的初夏的夜晚,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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