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然而第二天，皇帝也不可能去灵毓宫了，因为宁妃病了，浑身烧得滚烫，据说直说胡话。贵人乔氏请旨前去照顾，温皇后准了。
“昨儿见着的时候分明还是好好儿的呢，怎么今儿就病成这样了？”太后颇有忧色的带着温皇后审问完太医，就又叫来了乔蘅问话。老太太对于后宫这些人，虽然说不上就格外喜欢谁，但对一向不爱出风头的宁妃，还是有好感的。
乔蘅穿着一件藕荷色绣折枝莲花的宫装，戴了一套镶蓝宝石的银首饰，规规矩矩地站在下头，老老实实地答话：“妾也不知道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儿。只是听昨天伺候的宫女说，大约是晚上吹了凉风所致。”
太后自然不相信这话，“这都几月了？就算晚上略凉一些，也不至于就吹成这么重的病啊。这到底是宫里人不会伺候，还是有人说瞎话呢？”
乔蘅似乎有些害怕似的，畏缩了一下，然后讷讷地道：“妾也只是听宫人这么说的，说是昨天晚上宁妃娘娘看上去不大高兴，就在窗边坐了大半晚，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就发现病了。”
太后明显愣了一下，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乔蘅，“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这可不行。回去等宁妃好些了，你要告诉她，别犯糊涂。”
温皇后显然也听懂了乔蘅的暗示，心里自然也不太高兴，不过此时见太后没上钩，也就不说什么就是了。温皇后不张嘴，不意味着乔蘅的嘴也给堵上了，“妾明白，只是，妾觉得姐姐大约还是因为心里头苦，才会这么做罢……”
太后觉得乔蘅不识眉眼高低，温皇后则更是不高兴，心中甚至不免觉得宁妃有些过分。但太后虽然不愿意让皇后难看，却也还是留了个心眼儿，便故意问了一句，“你觉得她心里怎么苦了？”
乔蘅心中一喜，但面上却分毫不敢显露，“妾也不清楚，只是听姐姐病中说了些胡话，所以才如此猜测。”她偷眼看了看太后，见她并无不喜之意，又见温皇后似乎也只是浑然不觉地喝茶，便更放心了，“姐姐说，妾什么都不想要……求娘娘饶了妾罢……”
温皇后的手微微一抖，但很快就稳定下心神，将茶杯放下，等着太后说话。太后也注意到了温皇后一瞬间的异样，一方面心中对温皇后起疑，一方面又不愿意在没搞清楚情况前，让温皇后没面子。这样一权衡，太后便很快对乔蘅道：“你先下去候着。”然后又对宫人们道：“你们也退下，在外头伺候就好。”
乔蘅本以为太后会很快发作，但没想到却只是让自己下去。她本想再说两句，不过转念一想，觉得不如给太后和皇后一个空间，让皇后去狡辩，到时候不但能更激怒了太后，也能把自己摘出去。这么一琢磨，自然便更是志得意满，连忙应声出去了。
她才一出去，太后便对温皇后发问：“皇后以为，宁妃所谓的什么都不想要，饶了她，都是什么意思？”
“宁妃昨日请安后单独留下，和我说她身子不好，恐怕无法再抚养五皇子。”温皇后没有解释宁妃这么说的真正原因，只是把最初始的理由摆在了太后面前。太后其实也没想到温皇后会这么直截了当，因此反而呆了一呆，“那想必皇后是没有答应的。但如果只是身子不好不能抚养五皇子，又何至于晚间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宁妃不是一个敢争宠的人，更不是一个敢表现出怨望之意的人。但如今她不但做了，而且还要让所有人都能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呢？温皇后此时已经明白了，但她并不打算向太后表明，“宁妃本来身子就弱，可能也是怕因此带五皇子带不好，而被怪罪罢。”
以宁妃的性格来说，温皇后的这种解释也是可以说得通的。但太后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自然是不可能相信温皇后这种说辞的，“皇后，即使是寻常人家也是忌讳妇人嫉妒的。更不必说，这里是天子内院，当为万民表率。”太后是用‘嫉妒’这个罪名胁迫皇后说出实情，如果温皇后因此屈服，而说出实情，那自然好办了，但如果温皇后宁可面对这个罪名也要隐瞒到底……那太后也要做好最坏的‘废后’的打算。
中宫失德，天地不容，危害社稷正统，也损害君王之明。然而最要紧的是，这是她儿子的妻子，任何母亲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和一个无德的人相伴终生。
温皇后不可能就那么说出宁妃的担忧，她想了一下，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总之，宁妃想要送走五皇子，都是因为我没用罢了。”
这话听起来多少有一点儿自暴自弃，有一点儿自嘲。不过，即使这样，也总比嫉妒好听一点儿。
而且作为一个委婉的说法，它显然也过于委婉了。以至于太后一时也没想明白，便又问了一句，“皇后不要跟我打谜，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宁妃自己也不曾有什么过错，为什么突然就不想抚养五皇子了？她难道不知道抚养皇子是陛下对她的信任，是她的荣耀么？”
“东宫空悬，宁妃心里头……总是害怕的。您也知道，她一贯是那种哪怕稍微听别人说一句什么，心里都要翻来覆去想好几遍的性子。”温皇后到底还是没提及乔家，因为任谁都明白，这个时候如果提及乔家，那么觊觎储嗣之位这种罪名，绝对够株连三族。
太后听到这个理由，虽然仍不免要疑惑到底宁妃是怎么突然想到东宫一事的——毕竟，皇后年纪还不大，眼下虽然无子，但并没人说以后也一定不会有——但她的另一番心思在听到这段话的时候被勾了起来，压倒了对于宁妃的疑虑，占据了上风，“宁妃害怕，别人又何尝不是牵肠挂肚呢？”
温皇后低着头，没说话——因为显然，她知道太后接下来要说什么。
太后看她的样子，只以为她也是担忧自己无子，便叹了口气，“皇后别嫌我这个老婆子说话不中听。但皇后要知道，当年陛下立你为后，满朝多少大臣都是反对的，为什么反对？还不就是因为皇后的娘家不够荣耀，出身不够贵重？如今皇后打理后宫，井井有条，他们无话可说，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熄了那些心思了。眼下你兴许还看不见，但以后日子长了，皇后身边没有嫡子，国家没有储君，那些大臣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借此大做文章？这些事情，对于别的皇后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你来说，就不是这样。我还是那句话，温家不够荣耀，好容易有个像点儿样子的，还是个抗旨违逆的……如果皇后再没有孩子，那可怎么好呢？”
“君恩虽重，但恐怕也难以扛得住众议纷纷啊。”太后看温皇后脸色不太好，便缓和了一下口气，“宗族如何那都是天意，这个强求不来，那就只能靠自己。皇后光做好一个皇后是不够的，你还要知道怎么才算是一个好妻子。”
好妻子，便当为夫君绵延子嗣。温皇后掩在金泥香串流苏纹衣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骨节都已经发白，凤仙花汁涂红的指甲似乎都显得有些惊心动魄，“太后教训的是。”
的确没有什么理由。皇帝有不止一个儿子，纯贵人更是现在就有身孕，而温皇后也曾经生了福裕公主，既然两个人都身体无碍，那为什么皇后无子？皇后又不是宁妃，恩遇不多，也不是惠妃入宫年限尚短。如果非要说理由，那就是天意不授，就是天命不依。
“宁妃所顾虑的那个问题如果要解决，那是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但说容易，也实在太容易。”太后又是一声叹息，“让太医好好给看看，该进补就进补，不要以为年轻，平时也没什么病痛就不在意……须知许多事都是因为仗着年轻身体好不注意，才最终无法挽回的。”
“素笺，素心，”太后叫进来自己身边的大宫女，“你们去告诉乔贵人，让她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个宫里和她家里不一样。这宫里是有规矩的。宁妃病了说胡话，我可以谅解一二，但她可没病，如果再说胡话，我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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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礼即成，你以后便是中宫皇后。你要知道和睦六宫，让陛下能安心朝政。”那时的太后看着新皇后，目光锐利，“温家虽然不够尊贵荣耀，但既然陛下选了你，那别人也无话可说。我只提醒你，要坐稳这个皇后之位，对你来说，不但要宽容温和，还要尽早为陛下生育子嗣。唯有如此，才能弥补你出身上的不足——我朝立后，毕竟一向以立贵为准。”
德隐，你说我逼迫你，你说你不自由，但不自由、被逼迫的又何止你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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