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皇帝觉得温景瑜最近有点儿奇怪。
“皇后想让你回去用晚膳，想必是惦记你了，你干嘛不去？”皇帝看着一脸不情愿的温景瑜，觉得挺有意思，“难不成你就那么喜欢给朕研墨么？”皇帝本来只是开玩笑，但没想到温景瑜却像个小大人一样严肃地说道：“与其去承坤宫用晚膳，还不如给陛下研墨。”
虽然这个‘还不如’用得有些不敬，但皇帝却并没有太在意，反而笑了一下，“前两天去用晚膳不都还是高兴的？怎么今天就说这样的话？”
“皇后娘娘一见我便是问我功课，不把书背一遍也不让摆饭，还要看我写字……”烦死了，温景瑜心中默默补上了最后三个字。皇帝听着也觉得温皇后的确太严厉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温家本就人才凋零，皇后心急也是有情可原，“皇后也是为你好，盼着你长进。这要是毫无关系的人，皇后也不会理他。”
“难怪福裕也是这样呢……”温景瑜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福裕还是个女孩子呢，听说皇后也是一样，一见面就要问她诗书。而且一起吃饭的时候，哪个菜多要吃一口都不可以。”
皇帝忍不住为皇后辩解了一句，“这也是宫里头的规矩，就算是朕也得守着。”在皇帝看来这都是小孩子常有的对长辈的误解，并不值得特别注意，因此他便笑了笑，摸摸温景瑜的头，“好了，去陪皇后用膳罢，朕跟你一起去，嗯？”
温皇后听说皇帝要来之后，便赶紧让人吩咐小厨房多做了两个菜，泡好茶。但就在她做好了所有准备的时候，却见张建成陪着温景瑜，一脸尴尬地走了进来。
“娘娘，陛下让奴才先来说一声，陛下待会儿就过来，请您别着急。”张建成看上去有些紧张，这倒是让温皇后有些惊讶。说实话，温皇后不是很在意皇帝迟到——正好还让她有时间问问温景瑜的书，再说了，政务繁多，被绊住了也是常有的事。但看着张建成这样，她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陛下朝政繁忙，这也是常有的，你紧张什么？”
陛下朝政繁忙，所以到皇后宫里晚一些，自然是常有的。但这回并不是这个‘常有’的理由。张建成本来是不愿意说的，但是又怕到时候皇后自己知道了之后更要生他的气，所以一咬牙还是老实交代了，“回娘娘的话，陛下本来是要直接到您这儿来的……只是……路上突然听说乔贵人有了好消息，所以……”
所以就被乔贵人宫里的人给截到乔贵人那儿去了……
张建成心中忐忑，没敢看皇后，就更把头低下了一些。但温皇后却并未如他想象中一般不悦，甚至大发雷霆——也是，即使是皇后也怕担这种不贤、怨望的罪名。然而温皇后的态度，似乎比正常人所能想象的还要温和可亲，“既然是有了好消息，那就该赏。吟风，去拟个单子赏一赏乔贵人。”说罢又问了一句，“乔贵人身子可都还好罢？”
乔贵人宫里人截皇帝的理由是乔贵人不太舒服，虽然张建成觉得这不过是后宫争宠中最卑劣的一种手段，但也还是说道：“宫人说，似乎不太舒服。”
“哦？”温皇后一挑细眉，似笑非笑地说道：“年轻的女孩子第一次有这种事，大约也是心里头害怕呢。不过这个还是要仔细，以后吩咐太医，隔日给乔贵人请脉，这种事疏忽不得。”这个殿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乔贵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不明白，一个小小的贵人罢了，家世又算不得煊赫，凭什么就敢在皇帝去承坤宫的路上，截下来皇帝？这要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就只能是背后有人撑腰。但谁会和乔贵人亲密到能愿意为她撑腰呢？
汲雨心中暗暗摇头，宁妃娘娘往日里看着，多好的一个人啊……竟然也在皇后娘娘背后做这种勾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温皇后也没再说什么，就示意张建成下去，然后便如同往日里皇帝不来时一样，自顾自地询问温景瑜的功课。
直到温景瑜在心里念够了一百次‘陛下快回来救我’，皇帝才姗姗来迟。不过皇帝进来之后，却也绝口不提乔贵人三字，只是笑着对温皇后道：“这下明璞可要埋怨朕了。”也没等温皇后回应，皇帝就又说道：“来之前明璞才跟朕说过，皇后一见到他就要问功课、背书，看他写字，想让朕救他一回，让他好好吃顿承坤宫的饭，这下可好。朕这么一迟，明璞又得背书给皇后听了罢？”
温皇后看了温景瑜一眼，笑了一下，“可见陛下也知道背书是好的，所以特意不给明璞逃的机会，偏向着我。我得替明璞谢您的隆恩。”说着还真就作势要拜下去。
皇帝本来也多少有些担忧，此时看皇后也如同心有灵犀一般绝口不谈，也就安心了，笑着扶住了她，“这回是个例外，其实比来比去，朕心里头到底还是向着明璞多一些的。”
温皇后心里突地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大脑几乎就是一片空白。
如果皇帝这个时候说的是，‘朕本就是向着皇后的’，那这件事就简单了，自然各宫各院就知道，皇帝这回虽然去看了乔贵人，但最终还是偏向承坤宫。然而皇帝说的却是明璞，那就既有可能是就事论事，再无别的心思，也有可能是说即使是在乔贵人的孩子和明璞之间，皇帝也还是向着明璞的——毕竟，皇帝又没说，‘这回是个例外，其实比起皇后，朕心里头还是向着明璞多一些’。
长日无事，女人又大多心细敏感，怎么解读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皇帝并没说就是跟谁比，所以皇后也不敢这个时候多说什么——她也怕，也怕是自己想多了，多做解释反而画蛇添足惹皇帝疑忌。
人世间，唯独天意，深不可测。
幸好这个时候汲雨过来说已经摆好了饭，才让温皇后暂时摆脱了这个尴尬的境地。
也许是觉得这种好日子实在难得，以后可能也不太可能常有，所以温景瑜这顿饭吃的极其老实——只顾自己吃自己的，连头都没抬起来过。
皇帝看他这样也觉得好笑，但当着他的面却也没说什么。直到晚一些他回去睡了，才对温皇后说道：“孩子书读的不错，自己也很知道上进，皇后就别太逼着他，要不没准儿反而让他不爱念了。那样的话，适得其反，皇后自己不也伤心么？”
这世上值得伤心的人和事很多，但一个自毁前程，连自己的未来、家族的未来都丝毫不放在心上的人，是最不值得伤心的。温皇后心中冷冷地想着，但口中却不得不说道：“陛下说的是，我也是怕他在齐贤斋稍微听了一些说他好的话，就当真了，懈怠了。到时候使陛下英名蒙尘。”
皇帝并不知道温皇后心中所想，只是听见这句话觉得好笑，“皇后总是想得太多，其实明璞是个好孩子，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却是什么都知道的。而且，就算不说这个，他天天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也不会让他就懈怠了的。这个，皇后可以放心。”
“陛下隆恩，庇护明璞。但我有时候也担心，明璞毕竟还小，万一他不知道规矩，在陛下跟前胡乱玩闹，那岂不是打扰陛下理政？那就是罪过了。所以，我想……”
陛下能不能让明璞以后还是每天都只回承坤宫？温皇后这最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帝笑容可掬地摆摆手，“皇后有所不知，朕瞧着明璞心里就说不出的高兴，所以也愿意留他在身边。皇后如果想他了，那也好办，只管去御书房让张建成把他带出来看就是。这是朕准了的。”
这样的眷顾，任是哪个家族都得求之不得，然而温皇后却在渴望之中，还带着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甚至于胆怯。
今日隆恩至此，来日，如果明璞没能成为皇帝期待中的那种人，那又当如何？那时，会不会不但天恩不在，而且还要十倍的惹起皇帝的厌恶？甚至今日荣及宗族多少，明日便要祸及宗族十倍？
说是恨铁不成钢也好，爱之深责之切也罢。即便是亲父子之间，为了这个最后反目成仇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何况皇帝和明璞，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君臣而已。
家族荣耀很要紧，然而比这个更要紧的，是活下去——生存永远都排在第一位，不可动摇。
第一次，皇后产生了一种，‘但愿明璞明日便死了，如此便能永远做陛下期待中的明璞’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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