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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夏漳已经呆在参将这个位子上六年了,虽然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个位子可能都是一辈子努力才能得到的,但夏漳却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也的确是不一样,他的先人有从龙之功,三代以来代代皆有简在帝心的重臣高官,他自己也是二十出头就登上了参将的位子。

  然而天命不佑,这些年来未有寸功,也未有立功之机,老父又渐渐年迈,眼看着夏家这样的军功世家就有没落之态。而夏漳更不能忍受的,还有自己妹妹的处境——如果不是夏家近年来天恩不在,自己妹妹当年手拿把攥的皇后之位,岂会落入温氏女之手?妹妹又岂会如如今一般在宫中处处小心谨慎,好容易有了大皇子,也不敢让他掐尖儿出头?

  还好,如今机会来了。蒙古早有异样,之前谁也不说,是因为不过是些汗王们内部的不满和斗嘴,但这几年来眼看着就是越演越烈,大有些要内斗,甚至和朝廷分庭抗礼的意思,这样一来,恐怕陛下是容不了几日了,而此时,他又迈过了同样有资质的乔家人,获准驻守蒙古。

  夏漳很清楚,只要这一次他能把握住机会,那不光是夏家将重获荣宠,就连自己在宫里的妹妹也能扬眉吐气,甚至……是的,甚至有更大的富贵。

  中宫无所出,而自己妹妹不但出身贵重,而且还有皇长子,更蒙天恩,抚育皇六子。

  “此去蒙古,朕对爱卿期待甚多,望爱卿不要辜负朕心啊。”皇帝笑着对坐在下头的夏漳道。

  皇帝说他对夏漳期待甚多,夏漳自己何尝不希望借着这次机会,大获战功,为家族再博天恩?夏漳道:“臣蒙陛下眷顾,受此重任,自当拼死报效。”

  皇帝笑着点点头,“夏卿的忠心朕都知道。朕盼着你啊,早日立功还朝,到时候朕好为你办庆功宴。”说着,皇帝走到夏漳身边,轻轻拍拍连忙起身的夏漳的肩膀,“夏卿,不要辜负朕,也不要辜负你祖先的威名啊。”

  站在一边的余信辅听着,不知怎么就觉得皇帝重复了两次‘不要辜负朕’就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敢提及此事,只是笑着说了一句,“陛下厚爱夏参将,这是夏参将个人的福气,也是夏家的福气啊。”

  夏漳显然也深以为然,“余大人说的是,陛下隆恩厚爱,臣万死难报。”

  皇帝笑着点点头,“夏卿知道就好,那便退下,早点儿回去准备罢。过两日就该启程了。”

  夏漳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余信辅则对皇帝笑道:“夏家久无建功立业之机,如今突蒙圣宠,自然要对陛下感激不尽。陛下用人有道,臣佩服。”

  皇帝笑着挑了枚樱桃吃,然后对张建成道:“这樱桃很甜,回头给致斋带一些回府,也让老余大人尝个鲜。”

  余信辅忙便谢恩。皇帝笑道:“致斋,你觉得夏家人如何啊?”

  “夏家昔日从龙有功,三代以来皆有重臣,自然是朝中荣贵之族。夏家人这些年来也很知道感念圣恩,朝中众臣都是知道的。”余信辅觉得这话问得古怪,故而更是小心翼翼地挑选了字眼儿,说了一些大家都知道或都这么说的话。皇帝瞧着他便摇摇头,“夏家如今也是大族了,有好的子弟,自然也就有不肖子孙。致斋,按你的说法儿,这后者算不算是夏家人呢?”

  余信辅吓了一跳,生怕皇帝认为他得过夏家什么好处,因此忙下跪辩道:“陛下圣明,臣久在京城,只知道……夏家人在京城并无恶名……外头的事儿,臣实在不知。”

  不能让皇帝认为他得过夏家的好处,也不能让皇帝认为他耳听八方,远在千里之外的事都能知道。做臣子的,不能太蠢,但也不能太精,不能太见风使舵,但也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这是做臣子的原则。

  皇帝却没叫他起来,“致斋,你是吏部的人,如果这些事儿都不能知道,那你所管的察举是怎么做的?你这可是渎职啊。”

  皇帝虽然还笑着,但不知怎么口气中已经带着森森寒意。

  余信辅被皇帝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无妄之灾来自何处,也就不敢随意辩解,只能连连叩头,口称有罪。

  “好了,起来罢。”皇帝冷冷地道,“夏家的事儿,你仔细派可靠的人去查一查,朕也希望自己听说的都是诬告,是不实之事。毕竟,夏家是功勋之家,朕也不希望他们名誉蒙尘。”皇帝顿了顿,“也不光是夏家,察举之事,关乎社稷,也关乎朕的名声,吏部不可疏忽大意。该注意的,每一个人都得注意到了。”

  夏漳才要去蒙古,皇帝这边儿就为夏家在外头的不规矩大发雷霆,这事儿怎么想,都处处透着诡异。

  夏家在老家的确有些人仗着夏家的名头横行乡里,这些事儿都是官场上大家都有耳闻,但又谁都不会说出来的。毕竟,夏家是大族,说起来那就是百足之虫,死,尚且不僵。更不要说,夏家还和梁家交往密切,梁家还有一个天子老师梁绍祖撑着。只要不是傻了,谁都不会主动去攀咬这样的人家。

  即使抛下这些都不谈,说句老实话,谁家又没有几个不好的子弟?今天你这么把人家捅出来了,人家若是记恨你,那过不了几天你可能也就倒在同样的错处上了。

  所以,在所有的诡异中,最诡异的就是,皇帝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而且,皇帝既然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选中夏漳去驻守蒙古?年轻一辈,地位相当而又才华相当的人里头,最起码还有一个宁妃的哥哥乔华英可以胜任。二人不分伯仲,若要选一个舍一个,那所依靠的就唯有天恩一项罢了。

  温家明明白白支持夏家,而皇帝却当面驳回……到底是天恩不再,还是夏家重振在望?

  可是这一桩桩一件件,余信辅都不敢说出一个字来,“臣明白,臣之前疏忽,请陛下赐罪。”

  皇帝摆摆手,“致斋啊,其实朕知道,世家望族,谁没有点儿不能让朕知道,而一般也不会有人告诉朕的事呢?就比如余家,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在外头养了女人,还捧戏子、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打架斗殴。这不也是不便让朕知道,又通常不会有人告诉朕的么?”

  余信辅冷汗湿了里衣,忙又跪下,然而这次,除了连连叩头之外,余信辅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知道,这种事,只要传到皇帝耳朵里,只要被一个御史拿住了,那就是大大的祸事。他自己,甚至余家一家人的前程,就都攥在别人的手心儿里了。

  皇帝看着这个幼时的伴读,即觉得好笑,又觉得伤心,“朕说出这个来不是要罚你或者罚余家,致斋,朕只是要告诉你,虽然圣人说修身、齐家、平天下,但朕心里头知道,这么大一个家族总有一两个败类,你只要不杀了他,就永远也管教不好他。这个,朕不会责怪于你们。只要……只要你们好好儿地做一个纯臣。”

  余信辅更加不敢说话。

  纯臣,是最难做的——因为人非草木,亦非神圣,既不能铁石心肠也不能太上忘情。家族所系,谁能没有私心私意?

  “好了,你起来罢。”皇帝叹了口气,“学学温家,干脆就把那点子私心放在桌面上,朕看着省事儿,你们自己做起来也好放心。”

  余信辅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在称赞温家,还是损贬温家,但听话听音儿,他隐约觉得皇帝这并不是厌弃的意思。如果不是厌弃,那就意味着皇帝并没有他所表现出的那么不喜欢,温家推举乔华英这个选择。

  既然如此,那又到底是为什么,皇帝会当时就作出反应,否定温慕言的提议呢?难道仅仅是因为皇帝所说的,‘不适宜’么?

  “臣让陛下心烦,是臣的罪过。”余信辅不知道如何答话,但又不敢不说话,便只好说了这么一句认罪的。这句话说起来没有任何意义,但至少可以填补这段不知所措所可能造成的空白。

  皇帝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致斋,你最大的好处,就是从来不轻易做任何保证。比起没有保证,朕更痛恨,做了保证却无法实现。”皇帝放下这么一句似乎意有所指,却又听不出所指为何的话,然后带着些疲惫之意,靠在明黄的软枕上,淡淡地说道:“朕有些累了,你先下去罢。”

  余信辅连忙跪安,直到出了御书房,他才敢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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