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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夏宏谷糊涂,见事昏聩,求陛下责罚!”

  那天御书房动静那么大,后宫几个高位嫔妃想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有点儿困难,何况几个人都还是有心要打听,为以后早做准备的。而打听之后,最心慌的自然就是夏贵妃。

  皇帝瞧着夏贵妃,心里头其实也挺不是滋味儿。他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不过才十四岁,好些事儿都似懂非懂,坐在寝宫的床沿儿,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多说话,最终还是在引教宫女的连番暗示下才红着脸说了句,请陛下安歇。

  皇帝当时看着觉得好笑,但后来妃嫔一个个入宫,他才知道,所谓名门贵女大抵都是如此。

  十二年,一转眼都十二年了。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贵妃起来罢,你多心了,余政文朕都没罚,你父亲又没做什么,朕更不至于责罚。”

  皇帝说的轻巧,但夏贵妃却深知自己父亲非但不是无罪,相反还是罪大恶极——推波助澜,意图推翻皇后,这岂非大罪?皇帝此时不说,最多是为了让蒙古的夏漳不乱而已。如果夏漳得胜还朝,那一切就都还有余地,因为有此功劳在身,以功劳抵父亲之罪,皇帝让夏宏谷告老还乡也就罢了。但如果夏漳输了……那便大可以新账旧账一起算,到时候也许夏家就一个也跑不掉。

  夏贵妃不敢起来,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朕还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有一只很喜欢的香囊,说是你入宫前你母亲做给你的。后来那香囊在御花园被树枝子勾了一个口子,宫人本说给你收起来,但你不肯,说补一下照旧要戴着。朕当时就想,惜羽是个孝顺的,孝顺的人一定不会差,所以她将来一定能做个好贵妃,做皇子公主的好母亲。你也的确没让朕失望,这十二年来,无论是作为一个妃、贵妃,还是一个母亲,你都做得很好。”皇帝温和地道,“朕当年就说过,只要你诚心不改,那么,朕就不会辜负你。这句话,今时今日依然如此。”

  怎么能算依然如此呢?当年她是宫中第一高位的嫔妃,皇帝也喜欢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认为那就是夫妻了。后来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只是可惜,那个孩子福薄,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太医说是因为她身子调养不足[1],皇帝听说之后还安慰她说,“这个孩子和咱们没缘分,咱们还会再有的……”

  可是就在她入宫后的两年,皇帝大婚,温皇后入宫——那时候她才明白什么叫做夫妻,什么叫做喜欢。

  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没有‘依然如此’了。因为当年有这句话的时候,皇帝的不辜负,和如今所谓之不辜负已经不同了——但……她不过是贵妃,她有什么资格和她的君主谈什么不辜负呢?就算是温皇后,不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做他的妻子和臣子么?

  而且,我要不辜负有什么用呢?我要这个贵妃的位子不动摇有什么用呢?如果我家族倾覆,如果我父兄锒铛入狱,我要这个贵妃的位子还有什么用?如果陛下要说不辜负,那就请赐我一份圣旨,许我父兄一次免死罢……可夏贵妃不敢说,她甚至不敢哭,她唯恐让天子立刻厌弃,唯恐自己此时被厌弃,会成为夏家来日的另外一宗罪。她只是颤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皇帝亲自俯身扶她,“朕知道,你是担心你父亲得罪了皇后。但你放心,皇后不是庸常妇人,不会斤斤计较于此。只要是忠臣,只要是为朕、为社稷,哪怕真的说过一些错话,做过一些错事,皇后也好,朕也好,都不会果真怪罪。”说罢,顿了一下,又道:“贵妃,这段时间,宫内宫外,的确有不少事儿。你心里可能也有个影儿了。朕今儿就干脆跟你说明白了。”

  “夏家所谓和乔家近来往来频繁,说到底都不过是有人胡乱猜测,兴许就是以讹传讹,并不一定就是真的。而且即使是真的,同朝为官,有些来往岂非正常?再说乔家,乔家不是也没做什么么?如果皇后真的对乔家有所不满,那温慕言为什么还推举乔华英?为什么皇后还不让乔贵人从你那儿搬出来?你啊,久在宫中,可能也是长日无事,才这么多心。”

  到此为止,这番对话几乎是原原本本被传到了温皇后耳朵里。

  但温皇后似乎并不在意,她只是挥退了对她耳语禀报的宫女,然后看了一眼站在一边儿的温慕言,“接着说你的,那个孽障写过信给你么?”

  “德……温慕仪给臣写过一封信,但也没说太多,只是讲了一下他已经到了蒙古,帮着人家放牧混口饭吃。”温慕言不敢为弟弟再做美化,但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娘,他毕竟是父亲的血脉,不如……接回来,送到南边儿去让那边儿的人给他找个宅子,是咱们养着他也好,他自己去做个教书先生也好,总之别让他留在蒙古了……他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哪里受得了跟着人家风吹日晒的放牧呢?”

  “糊涂!”温皇后冷冷地斥责道:“他是陛下厌弃的人,你还敢接回来养着?要接回来也行,你现在就请长辈开宗庙,把你自己的名字也从族谱上去了。这样,我就再也不管你要不要接他。总之,你自己不要命没关系,别连累别人!”

  温慕言讷讷不敢多言。温皇后看着他这个样子就不免要想起来那天他在自己危机之际,连句话都不敢说的样子,不禁更是恼怒,“窝囊!在我面前尚且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也难怪那天在御书房怕得跟什么似的!你这个样子,别人当然要觉得你不过依附裙带,不过是靠着自己妹妹做了皇后才熬到这个位子,我看啊,也是因为你,别人也才那么去想德隐!才最后闹得他弄出那样儿的事儿来!”

  当然不是这样,当然不是因为温慕言所以害了温慕仪。而是温慕仪自己害了自己。

  这个道理每一个人都明白,但却没有任何人敢对盛怒中的皇后说出这句实话。

  温慕言怕皇后,也本来就害怕这个妹妹。这个妹妹生于老族长的寿辰之日,一出生便有老族长格外青睐,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端毅就是我身后的继任族长,她便是温氏的荣耀,便是温氏的利益,便是温氏。你们要视她如宗族本身,你们忠于端毅,就是忠于自己的家族自己的血脉。”那是老族长留给他们最后的遗言,“端毅,你也要记住,你就是温氏,如果这个家族乱在你手上,毁在你手上,天诛地灭!”

  被这样性格的老族长带出来的温端毅,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在执掌温家的年月里没有一丝温情,也没有一丝柔和。这样的人,当然会让人畏惧。温慕仪曾经问过姐姐,有没有什么能让你低头?

  当年的温端毅说,权力,和不可违抗的威严。

  也许祖宗留下的老话是对的——一个女人,当她可以为了承担家族而抛弃一切作为女人的特质的时候,她可以比男人刚毅百倍。而要制造出这样的女人,唯一的方法就是毒誓和强迫。

  温慕言忍不住想,他和家族害的并不是弟弟,而是这个妹妹——因为归根结底,是他的无能,和家族的低微才让这个妹妹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就面对一些别的皇后不需要面对的问题。而且如果不是姓温,不是生于族长生辰之日,妹妹也许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做皇后有什么好呢?做个富家女,整日追求华服美饰——也许浅薄,但也许还是快乐的。只是可惜,就连这些,温慕言也不敢对自己的妹妹提一个字。因为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她生下来就和权力为伍,而权力就像福寿膏[2]一样,一旦沾染了,这辈子都摆脱不掉那种吸引力。

  温皇后了解权力,所以才会爱慕权力也畏惧权力。

  “端毅……”温慕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叫出了自己妹妹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害过德隐,如果有,那也是命运。”

  命运让温皇后做了温家的族长,让温皇后被老族长用毒誓束缚,让她误以为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因为毒誓而自愿背负责任,让她诱导、逼迫温慕仪做出了誓言,让温慕仪心存怨恨。

  “这世上没有什么命运,如果有,那就去征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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