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感情戏有

　　惠妃有喜讯，宫外梁家的人自然也是喜不自胜。再加上皇后请封惠贵妃被准，一时，梁家老太爷的寿辰，就连来京的蒙古诸王也都放在心上了。

　　初一各种大典的流程走完就已经时间不早了，皇帝换了衣服歪靠在承坤宫的软塌上，小内监端来热水正给他洗脚，皇帝顺口问了一句刚换完衣服出来的皇后，“今儿这一大串儿下来，倒差点儿忘了问你，魏王家那个县君怎么样？还成规矩么？”

　　温皇后侧着身子坐下，“觐见的时候十分小心谨慎，举止很端方，不像是不知道礼数的。不过……陛下就决定了么？”

　　皇帝听温皇后这么一问就笑了，略侧过头看了她一会儿，“皇后也听说师傅来见朕的事儿了？”

　　这事儿算不得机密，温皇后也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这于别的宫嫔而言或许还有些不妥，但作为皇后，总还是有一点儿特权的。皇帝笑着摇摇头，“师傅极少求朕，所以只要不过分，朕都会准了。不过这事儿，不该他过问。”

　　不该他过问就是过分了，那自然就不会准许——这点儿言下之意，温皇后没什么可不明白的。既然如此，那这事儿就好办了，温皇后微微颔首，“大县君的确是个合适的孩子。”

　　“合适就好。”皇帝揉揉额头——宫宴上的那几杯酒的作用，现在仿佛展现出来了，“合适就好回头让礼部想个封号，晋郡主，再让宗人府追她母亲做侧妃。”皇帝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对这件事儿失去了兴趣，“刚才说到师傅，皇后可给梁老太爷寿辰准备了赏赐了么？”

　　温皇后眉梢微微一动，稍稍倾了倾身子，“内宫赏赐外臣，仿佛总不合适。”温皇后不是没想过要在这个时候给梁家赏下去点儿什么，但最终她只是决定按兵不动，毕竟她已经请封了惠贵妃，她不愿意再赏东西让皇帝觉得她仿佛示好梁家。

　　不过当然了，如果这个时候，是皇帝亲自示意，要她赏赐梁氏，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你是皇后，不同于别人。再说，那虽是外臣，但也是惠贵妃的祖父。就算皇后赏赐外臣不方便，那赏赐惠贵妃的祖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帝已经表示得很明确了，温皇后自然不会不解风情，“是，那回头我就让吟风、汲雨去琢磨个赏赐单子来。陛下到时候是否要看一下呢？”

　　皇帝笑了笑，“那也不必，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比着赏赐人的规矩来就是了。”

　　要赏赐，但又不视为一次特别的赏赐。温皇后在心中小心地掂量着皇帝对于梁绍祖一家的看法，一时就没说话。

　　“朕今儿看见皇后穿那件金泥的礼服，就忍不住想起来大婚那天，皇后也穿了一件这样的衣服。”皇帝看着温皇后，笑道。温皇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来这个，但鉴于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儿，因此就也笑了笑，“都快十一年了，陛下还记得呢？”

　　“历历在目。”皇帝笑着说道。有那么一瞬间，温皇后觉得自己似乎是感动的，“承蒙陛下之恩入宫，乃是我毕生之幸。”

　　微微摇曳的烛火照在温皇后的侧脸上，让她看上去比平日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皇帝看着她，轻声说道：“选皇后为后，于朕而言也是幸事。”

　　张建成立刻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有脚尖踢了一下伺候皇帝的小内监，那小内监倒也机灵，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连忙收拾好了，端起水盆便退了下去。张建成心中夸了一句好小子，然后便带了其余宫人轻手轻脚地退开了。

　　温皇后对于张建成这种识时务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但既然是在承坤宫，那发生什么也就都正常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躲躲闪闪的必要。不过，皇帝并没立刻做出什么举动，他似乎只是在继续回忆当年的故事，“夏贵妃第一次等朕的时候，把手里的帕子都快揉烂了。”在这种时候提及别的宫妃显然不算是非常合适的选择，但鉴于他是天子，而温皇后又不算是一个非常计较这种小节的人，所以居然两个人都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好，“但皇后大婚那晚，却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冷静自持。仿佛……朕不过是一个来做客吃饭的邻居。”

　　这个比喻很奇怪，但温皇后一时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便干脆低下头没说话。

　　皇帝微微偏着头看着温皇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个比喻过于隐晦了，“唔，或者该说，皇后一直都让朕觉得，自己不过是承坤宫的客人。”

　　温皇后这回听明白了，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在大年初一的晚上提及这个，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什么事情的先兆，她只能顺着自己的本能跪下请罪。

　　皇帝笑着叹了口气，俯身扶起了她，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甚至没有放开手，“皇后入宫十年有余，心中却始终当自己是温氏。朕说的对么？”皇帝用另一只手抚摸了一下皇后的鬓发，温声道：“朕不是在责怪皇后。我只是不明白，难道这世上别的夫妻也都是这样么？”

　　他想听皇后说一句心里话，为此甚至放弃了那个唯我独尊的自称——这是他能摆出的，最低也最迁就她的姿态了。

　　他有时候也觉得可笑，从来这世上都是别人巴结他，迁就他，哪里有过要他迁就别人的呢？他唯我独尊了好多年，猛一见了她，才发现这世上也有人是他用什么荣华富贵都收买不了的。她即使做了他的妻子，心也永远在温家。

　　越难得到，越难收买，他才越愿意尝试。

　　以至于，有时候会一下子尝试过了头，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祸害——不过，他们说的也没错，她也算是他的祸害了。她惹了一堆麻烦，他还得老老实实去帮她压着。

　　“别的夫妻？我也不知道。”温皇后低着头，“陛下，您是天子，和这世上其他的男子、丈夫都不一样。您是天下共主，是宇内独尊，别人都不配和您相提并论。”

　　这个别人，也包括温皇后本人。

　　“可是在这承坤宫里，咱们就是夫妻而已。”皇帝执着地强调着，但他并非不明白温皇后说的是对的。温皇后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天下人都是陛下的子民，我虽是陛下的妻子，但也是您的臣子。”温皇后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好意，她只是不敢接受罢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终于带着些失望问道：“皇后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就是不愿意明白呢？朕待明璞如何，难道皇后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么？”

　　这话说到这儿就太明白了，明白到让温皇后已经无法回避。她有些慌张，但又不敢流露出半分——她唯恐让皇帝看出来，自己是他口中的那后一种‘不愿意明白’。

　　“朕一直希望皇后自己能明白，一直希望皇后能自己想通了，但朕现在才发现，如果朕不说，似乎皇后就打算一辈子都装作不明白了。”皇帝握着皇后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居然让皇后有些觉得疼了，但她没做声，只是暗自握紧了另一只手。

　　“如今宫中朝上所有的乱子都是因为皇后而起，但朕什么都没说过。朕一直也不愿意归咎于皇后，这点，难道皇后看不出来么？夏家也好，梁氏也罢，甚至于乔家，他们为什么呢？凭什么呢？难道皇后看不出来么？”

　　子嗣，都是为了子嗣二字罢了。

　　温皇后当然明白，但她更知道如果任由话题发展下去，对她而言将何等不利。

　　“我何尝不愿意给清徵添个弟弟呢？”温皇后低着头，“这些年，陛下和太后着急，我也着急，但……但能怎么办呢？若这种事儿都是想便可以的，那这世上还哪里有人要去拜菩萨呢？陛下是天下共主，这种事儿陛下都做不了主，我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过就是天天盼着，天天失望罢了。”

　　温皇后的声音仿佛有些哽咽，皇帝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问道：“可是太医多年来不都说……”

　　不都说皇后身体无碍么？

　　“这世上也有许多女子都身体康健，但不也都是一个个眼看着别人顺心遂意，自己却干着急没有用么？”温皇后这话里甚至有些埋怨皇帝糊涂的意思，但这种从未有过的话，反而让皇帝觉得有些真实，进而感觉愧疚，他忙搂了搂皇后的肩膀，“大过年的不好说这种话……以前的事儿就都算了，是朕……这往后咱们……咱们就求个顺心如意就是了。”

　　温皇后没说话。她知道皇帝那半句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

　　那是：以前的事儿就都算了，是朕多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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