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虽然有点儿勉强，但皇帝还是允许温景瑜正月十五当晚不必跟着皇后回宫，而是在温家住一晚。
但十六那天晚上，皇帝却意外地发现温景瑜似乎并不怎么高兴……甚至还有点儿蔫头搭脑的……皇帝一边儿随手翻着外地送进来的请安折子，一边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舍不得家里，一回宫就难过成这样儿了？”
他说着，自己心里也有点儿不自在，就又说了一句，“还是在家有什么不顺心如意的事儿了？”
温景瑜撇撇嘴，“都不是……今儿跟学里请了假，跟着父亲去给梁老太爷拜寿去了……”他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继续说了下去，“陛下，父亲为什么要我给梁老太爷磕头拜寿？他是梁大人的父亲，又不是我父亲的父亲！我干什么要拜他？”
砰！
皇帝猛地把手上的折子往案上一摔，沉着脸问道：“你说温慕言让你给梁孟河跪下？给他磕头拜寿？”
温景瑜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点点头，却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他只看见皇帝一捶御案，骂道：“这混账！朕倒是给他脸了！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就敢让你给梁孟河跪下磕头？他也配做这个主？不知好歹！”骂了几句之后，皇帝才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瞪着温景瑜问道：“你跪了没有？”
温景瑜点点头，“父亲让我跪，我就得跪……”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他神智不清，你也理他？他叫你给谁跪你就给谁跪？书房里头，师傅没教过你什么叫男儿膝下有黄金么？他自己轻贱也就罢了，你也由着他轻贱你？他没本事，一辈子庸庸碌碌，难不成你也要学着他没本事、庸庸碌碌？你以为这是孝顺么？这是蠢！这是愚不可及！你是什么身份？你是皇后的侄子，也就是皇亲国戚，是在朕跟前儿的，你给他跪，你置你姑姑于何地？置朕于何地？你自己丢脸，还要丢朕和你姑姑的脸么？下次温慕言再敢让你跪这个跪那个，你就教他清醒清醒，第一看看他配不配使唤你，第二看看你是什么身份！让你跪？他们当得起么？”
温景瑜看上去似乎是让皇帝这一番弘论吓着了，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怎么能教训父亲呢？”
他不想给梁孟河跪下，是因为觉得这人与自己毫无关系，自己去恭恭敬敬地拜寿就足够了，不必磕头，弄得好像谄媚一样。但说句老实话，晚辈给长辈磕个头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要是别人家孩子也许也不会觉得什么——说到底，温景瑜就是因为这大半年来在皇帝跟前儿呆惯了，不习惯这个了。
“他那个德行！他也配？”皇帝忍不住骂了一句，但回过头来又继续责骂温景瑜，“你也没出息！膝盖是能随便弯的么？堂堂男子汉，卑躬屈膝成何体统！天地君亲师之外，谁配让你跪下磕头？”
温景瑜看看皇帝的表情，很明智地低下头没说话——如今，和皇帝相处日久，他很清楚什么时候有必要解释，什么时候则完全不必。
“那梁孟河呢？他受礼了么？”皇帝沉着脸追问了一句。如果没有，那就不同了，但如果受礼……皇帝可能就得再做考虑了。
温景瑜点点头，眼神开始飘忽……啧，他好像不该和陛下说这个的……不过话说回来，即使自己不说，陛下也会知道罢？温景瑜有点儿心虚地为自己开脱。就在他在心里为自己开脱的时候，皇帝却没再继续骂下去，他只是带着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曲起手指，狠狠弹了一下温景瑜的脑门儿，斥责了一句，“没脑子的小东西！”
温景瑜揉揉脑门儿，退后了两步，躲开了点儿，偷偷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表情，以为皇帝不生气了，就说了一句，“不过，我是替父亲下跪，这也是孝道呢。”
皇帝本已经重新拿起朱笔，但此时听了这句话，又缓缓放下了，他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替温慕言下跪？为什么这么说？”
这小祖宗不知道是真童言无忌，还是告状呢……张建成觉得今天这个状况可能要有的头疼了。
“因为有一位乔少卿说，拜寿便当有些诚意，还有跪拜才是郑重什么的。然后蒋大人就说，让做儿子的替父亲也就是了。父亲就让我跪了。”温景瑜描述得不算特别清楚，但基本情况皇帝也能知道了。他看了一眼张建成，“乔少卿？”
“想来应该是大理寺乔少卿，便是乔贵人的父亲。”张建成忙道。
温景瑜没见过乔贵人的父亲，毕竟，那个职位的人就算想在天子眼前露脸也没什么机会。但蒋念勋却是位高权重，他是认识的。而且他隐约觉得他应该说出来蒋念勋的这句话，至于为什么，他现在还没想到。
皇帝沉着脸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才问了温景瑜一句饿不饿，看温景瑜点头，他便对张建成道：“去让人拿点儿奶卷儿来。”然后又叹了口气，招手让温景瑜站到自己身边来。皇帝看了温景瑜一会儿，摸摸他的头，“温慕言胆小懦弱，你不准学他。以后再有乔氏那样的人无礼，你就直接教训了他就是，他算什么？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罢了，还不如温慕言品级高，他也敢以下犯上？问天借胆了！”
温景瑜对于这个倒是没什么心理压力，反正他也的确不喜欢那个乔少卿，于是便点点头，又在皇帝点头允许之后，拿了个奶卷儿默默地吃。
吃完了一个之后，温景瑜被皇帝责骂后受惊的心仿佛得到了安慰，胆子又大了起来，抬头见皇帝看着自己吃东西发愣，就忍不住说了一句，“陛下不吃么？”
皇帝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儿，随手拿着银筷子就夹了一块儿，但一整串儿动作却仿佛完全没走心，“对了，明璞，这中间儿，梁大人……梁绍祖大人说过什么么？”
温景瑜歪着头想了想，摇摇头，“梁大人就是看着，倒没说什么。倒是乔华英大人说了一句，同朝为官什么的。”温景瑜没太记清楚，“但乔大人没说完，就被那位乔少卿打断了，没再说下去。”
“哦？是么？打断了、没再说下去啊……”皇帝吃完奶卷儿，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食物残渣，似乎笑了一下，“也对……朕就说嘛，这乔家父子胆子也没那么大……”他说着，又摸摸温景瑜的头，“好孩子，你啊，也该学着点儿……”
温景瑜没敢再用皇帝用过的筷子，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拿手去抓，就只好看着奶卷儿发愣，听皇帝提到他，也就是随意应了一声儿，“陛下要我学什么？”
皇帝想了想，摇摇头，似乎改变了主意，“嗯，朕的明璞用不着学那种投机取巧的东西，明璞只要学会好好儿办差，以后做朕的辅弼之臣就够了。”他顿了一下，口气突然又严肃起来，“但明璞也得记住，朕绝不能容你学了温慕言，你若也和他一样畏缩，朕宁可……”
宁可放逐你，甚至，杀了你……皇帝并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温景瑜那个时候也尚且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所以他只是看着皇帝，见不说了才问了一句，“陛下宁可什么？”
皇帝没回答，只是拍拍温景瑜的头，“行了，你今儿惹了朕生气，待会儿研墨之后就回承坤宫去罢，朕不管你了。”
温景瑜立刻苦了一张脸，低下头去磨磨唧唧地开始研墨。皇帝看着倒觉得有几分好笑，便又补了一句，“朕待会儿也让张建成去太后那儿接了清徵过去，你倒不必怕没人作伴儿……两个人一块儿，总比你一个人被盘问好多了罢？朕如此为你着想，你还不赶紧谢恩？”
这有什么好谢恩的？清徵和皇后还没和好，现在送清徵去承坤宫这不是挑事儿是什么？温景瑜虽然口中不敢说什么，但心中却如此想着。
然而此时皇帝想的却是皇后当初说的那句，一刀两断罢了。
也是，这么多年了，人心易变，也是时候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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