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温皇后并不知道温景瑜和皇帝说了什么，但她觉出皇帝态度有异，是在开春儿乔氏生下皇七子之后。
按说，之前都说乔氏要生女儿，这回生了是个皇子，那应该很好。但皇帝听说之后，不但没有任何喜色，甚至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就翻了个身——连眼睛都没睁。温皇后显然没料到皇帝会根本没有反应。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尽职尽责地问了一句，“陛下是否按着成例赏？”
皇帝点点头，干巴巴地说道：“都按着成例来，该赏赏，至于名字，让她自己……让夏贵妃想一个罢。这是朕准了的。”
温皇后见皇帝这个态度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便应了一声儿是，然后吩咐汲雨按例去颁赏。虽说皇子的名字以往都是皇帝和皇后商量，但现在眼瞧着皇帝并不算喜欢七皇子，皇后自然也不会找不自在去提这个，只是为了防着皇帝后悔，便说道：“便让贵妃想好几个，请陛下过目罢。”
皇帝一来是为了给皇后面子，二来也是不愿意太不给夏贵妃宫里面子，便勉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夏贵妃知道皇帝这番态度之后，虽然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但面上真是分毫不敢露出什么来，倒是乔贵人，入宫以来颇得喜欢，此时稍微受了冷遇就有些受不住——更何况，这回生了皇子，她本是满心期盼着能随了当初纯妃的例，升为妃位呢……至不济，她本以为也会是个嫔。只要是嫔，就有资格自己带孩子了。
谁愿意自己十月怀胎，最后千辛万苦生个儿子还归了别人呢？
但眼下，不但没有晋封的旨意，甚至连赐名都没有，乔贵人自然受不了，当时就当着来颁赏的吟风、汲雨的面儿哭了出来。
吟风和汲雨有些尴尬地看看随着过来的皇帝身边的副总管何莲生，“何总管，这……”这可怎么办？乔贵人还没谢恩呢……但这样儿了都，看着也不像是能谢恩的样儿了……
何莲生其实年纪也不大，是张建成的徒弟，这个副总管也是新近升上来的，但他虽然年纪轻，但跟在师傅身边在御前伺候也有了些年头了，也算见了一些事儿，此时只是低着头掩饰了一下自己皱眉的动作，语气平和地对坐在一边儿，神色也有些尴尬的夏贵妃道：“乔贵人受了赏太欢喜，劳烦贵妃娘娘提点一二罢，不然传出去，让有心人添油加醋，恐怕不好。”
皇帝的态度虽然看起来有些暧昧不明，但夏家近来的恩宠也是摆在桌面儿上的，何莲生当然不愿意得罪夏贵妃，让夏贵妃觉得他会拿着这事儿去皇帝面前嚼舌头，让皇帝觉得夏贵妃不会约束宫人。他的这番好意，夏贵妃自然也收到了，忙让乳母去给乔贵人擦脸，然后劝说道：“贵人欢喜，就快谢了恩，让陛下和娘娘也知道你是欢喜的。”
只要这个时候乔贵人识相，老老实实擦了眼泪，露个笑脸儿谢恩，这事儿也能想个办法遮掩一下。
但乔贵人伏在床上带着哭腔说了谢恩，然后便不说话了。
到这儿，何莲生已经不大满意了，但更让他觉得不满意的还在后头呢。
但凡颁赏，颁赏的人都要领点儿赏钱——这也算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但乔贵人提也没提，身边儿的小宫女又都身份不够，不是敢做主的，也没人敢说。何莲生略站了一下，看乔贵人没那个意思，心里便有点儿不痛快，便要走。
夏贵妃却没糊涂，她见乔贵人不提，便忙让自己身边儿的大宫女去取了三份赏钱给了何莲生和吟风、汲雨——何莲生虽然是宫奴，但也是皇帝身边儿的副总管，日日跟在皇帝身边儿的人，他想抹黑谁，只怕比皇后还要方便些。夏贵妃可不愿意得罪这种人。
更何况还有吟风、汲雨，这都是皇后身边的要紧人物，让她们不乐意，以后也难说会怎么报复。夏贵妃从来不会赌人心有多善。
何莲生谢过贵妃，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荷包，觉得比往常要多一些，便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大宫女桂馨，心道，倒是个懂事儿的。
吟风、汲雨二人一拿上手也觉得比平日重了一些，二人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只是汲雨忍不住看了一眼桂馨，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吟风看见了，忍不住轻轻拿胳膊肘碰了一下汲雨，那神色仿佛是不赞同的。
夏贵妃又让桂馨去送何莲生三人，桂馨到了宫门口儿，便迅速从腕子上退下来一只翡翠镯子，塞给了何莲生，然后微微一福，柔声道：“公公慢走。”
何莲生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笑着拱拱手对桂馨道：“桂馨姑娘客气了，请回罢，告辞。”
回承坤宫的时候，皇帝正躺在窗下软榻上午睡。温皇后则没什么睡意的坐在一边儿看书，眉头皱着，不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张建成见三人回来，便示意他们轻声，然后自己低声跟皇后禀报了一句。温皇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略点了一下头，便示意张建成带他们出去问话。
其实这种事儿所谓问话，也不过是问一句乔贵人身体怎么样，小皇子可好也就罢了，张建成问了之后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然后便准备去回给温皇后。但这个时候，何莲生却跟上去，轻声叫住了他，“师傅，有件事儿……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张建成皱皱眉，示意何莲生说来听听。何莲生避开了吟风汲雨，便将乔贵人哭的事儿说了，然后还拿出了桂馨塞给自己的那只翡翠镯子递给张建成。张建成就着何莲生的手看了一眼，然后把他的手往回一推，“给你了就拿着罢，这事儿啊……不提也就罢了。”
不管皇帝对夏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夏贵妃都是贵妃，又伴君多年，生育了大皇子，情份摆在那儿，张建成没必要多事去掺和。
何莲生没动，轻声说道：“师傅，还有一事……我瞧见汲雨和桂馨使了个眼色，这事儿……您看会不会是……”
张建成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一眼四下。他知道何莲生是什么意思，何莲生是怀疑温皇后在夏贵妃身边儿放了人，或者是夏贵妃在皇后身边儿放了人——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只镯子的事儿了。很明显，如果桂馨是皇后的眼睛，那乔贵人的事儿如果皇帝不知道，那何莲生以后也许就要有麻烦。但如果是后者，那何莲生如果说了，以后可能也要有麻烦。
如果是前者，那无法解释为什么桂馨要给镯子——这明摆着是为夏贵妃好。所以，按着常理，那就可能是后者，但如果是后者，那万一以后温皇后没倒，又东窗事发，今日之事再败露，温皇后会不会迁怒何莲生收夏贵妃的人的东西，责怪他瞒着自己？但如果说出去，温皇后却倒了，夏贵妃入主中宫呢？
这本是何莲生一个人的麻烦，但现在何莲生告诉张建成了，就成了他们俩个人的麻烦了。
张建成神色变幻，愣了好一会儿，才狠狠一跺脚，低声骂了何莲生一句，“你这猴崽子！没有一天能不给我找事儿的！”
虽然说是挨骂了，但何莲生却反而放下心来，忙赔笑着把那镯子往张建成手里塞，“师傅疼我，我都知道。”
张建成却摆摆手，“这镯子你拿着，收好了，我让你拿出来的时候再拿出来。这事儿上头……咱们可不能出错儿，不然啊……”他摇摇头，“成不成的，就看这一下子了。”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内监便走了过来，笑道：“陛下醒了，传张公公进去伺候呢。”
皇帝此时刚醒，正躺着醒盹儿，听说张建成进来了，便带着睡意随口问了一句，“去哪儿偷懒了？朕都找不着人。”然后也没等他回答，便说道：“朕睡得头疼，你来给朕揉揉。”
张建成闻言赶紧过去给皇帝揉着，答了一句奴才不敢。
温皇后没等他继续答下去，就合上了书，替张建成向皇帝解释了一句，“刚才去颁赏的人回来了，怕扰了陛下的觉，我便让张建成去外头问他们话了。”皇帝其实也只是恍恍惚惚的，压根儿也没听清楚皇后说了什么，只听了一句问话，就随口接了一句，“问什么了？”
温皇后面无表情地看了张建成一眼，却没说话。
发现这一幕的何莲生偷偷看了一眼张建成，张建成却似无所觉，只是说道：“小皇子康健，乔贵人也无恙，乔贵人接了赏赐之后，也十分感念陛下和娘娘恩典。”
只是绝口不提那只翡翠镯子和桂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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