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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宫中传出旨意,七皇子定名瑞和,余信辅当时并没觉得如何,倒是老父听说此事之后的神态让他有些好奇。

  “父亲这是怎么了?倒像是对这个名字有什么想法儿?”余信辅本不想问,但又唯恐自己这位嘴上从来不上锁的父亲到外头胡说,又惹怒了天子。故而想了想还是开口先问了。

  余政文瞪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口气?官场上那点儿引人说错话的本事都用在我身上了?反了你了?”

  作为一个深知自己老子脾气的儿子,余信辅一句‘习惯了’生生吞回了肚子里,代之以一句,“儿子不敢,只是看您的意思,似乎的确对这个有什么看法儿,所以好奇问问罢了。”他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是在家里,咱们父子说话,不是也没别人么?”

  余政文哼了一声儿,然后说道:“你就没觉得这个‘和’字有什么诡异之处么?”余信辅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茫然地摇摇头。余政文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没听宫里说么?陛下选这个字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说,‘君子和而不同’。这句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这有什么?凡事念过两天书的基本都知道,“这不就是说君子重和而又不同流合污么?您问这个……”余信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余政文打断了,“谁问你这个!我还不知道你会解释这句话么?我问你的是,你听了这句话觉没觉出什么不对味儿来?”

  余信辅迟疑了片刻,摇摇头,“儿子愚钝,这分明是陛下对七皇子的一番期望……请父亲指教。”

  余政文叹了口气,摇摇头,看上去十分失望,“你啊,我本以为你伴君多年,该有长进的。但没想到还是如此糊涂。你这样儿,让我怎么放心?‘和’这个字有无数种解释办法,尤其是现在扎萨克图汗汗王死了,陛下大可以把这个字解释为祈愿天下太平,为什么就偏偏是‘和而不同’呢?而且,这世上有好意思的字那么多,这又是夏贵妃的养子,怎么就同意了皇后选的这个‘和’呢?而皇后,又为什么要提这个字?这些,难道你都没想过?”

  没有,余信辅不但没想过,他还没想到自己父亲会想到。毕竟这么多年来,余政文那个刻板、教条、不知揣测上意的形象实在是太根深蒂固了。余信辅迟疑了一下,“父亲,您难道是觉得皇后要作怪么?”联想一下之前父亲倒皇后的行为,余信辅越发觉得这个想法有道理,“父亲,陛下眼看着是向着承坤宫的,您何必……陛下能容一而再,不一定就能容再而三啊。”

  “如果陛下不同意,皇后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余政文斥责道,“我虽然岁数大了,但还没糊涂呢。”他没给儿子机会,让儿子问那句‘那您之前干嘛老跟皇后过不去’,就径自说道:“我是看不上温家,但眼下看来,温氏做皇后的确是明智之选。温家孱弱无能,但偏偏有个皇后,一下子身份就抬上去了,谁也奈何不得他们,他们也奈何不得别人。这样很好,陛下也好,咱们大家也好,都可以安心。”

  余信辅有点儿震惊地看着父亲,显然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想到父亲会对此看得那么清楚,“既然如此,那您当初为什么还要反对以温氏为后?我一直以为……”

  “你一直以为我老糊涂了,真的相信陛下所谓的,见了温氏画像,便觉非此女不可?致斋,你伴君这么多年,不是一直都很清楚么?你要明白什么,应该明白什么,全都在于陛下希望你明白什么。既然陛下不希望我们明白,那做臣子的就相信他嘴上说的,就是了。和天子争论这种事儿,最无用,也最无益。”余政文摇摇头,“我只是当时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和温氏相当的女子,偏偏陛下选的是家世最不堪的一个?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木已成舟……温氏也许命中注定,就是要入主中宫的。”

  余政文顿了一下,又道:“说远了。咱们还是说七皇子这个名儿。致斋,你觉得夏家如何?”

  “夏家很好,内有夏贵妃和大皇子,外有夏宏谷和夏漳,如今夏贵妃还添了个养子七皇子,更是煊赫了。”余信辅迟疑了一下,“只是,陛下之前曾为夏家族人在老家的行径大发雷霆,这事儿,总是个隐忧。”

  “是个隐忧,但它到底会不会发挥作用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如果夏家向好,那这种事儿就不过是帕子上的一点儿汗,洗了就完了。但如果夏家不能向好,这事儿就是官窑瓷器上的一个裂纹儿,贡不上去,又卖不得,只能砸个稀烂了事。你明白么?”

  余信辅愣了一会儿,“父亲觉得陛下真的会……料理了夏家么?但此事不过是个隐忧,夏漳眼下也还在外头带兵,若真要料理他们,陛下为何不调回夏漳?”

  “这就是夏贵妃和大皇子的功劳了。”余政文笑着叹了口气,“大皇子是个忠厚的孩子,可见夏贵妃平日教导得很好。有子如此,母亲想必也不是不知道进退的。依我看,想必这段日子以来夏贵妃替自己娘家在陛下面前做了不少功课。陛下不调夏漳回京,这就是在给夏家机会呢。而且……”

  而且,恐怕不只是在给夏家机会。余政文想了想,却还是把这最后一句话咽了回去,他轻声说道:“致斋,余家是天子的臣子,不党同任何家族,也不攀附不打压任何家族,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以你曾经是陛下伴读,余家就还能保一朝平安。”

  至于一朝天子一臣,那便是后人的福祸了。

  “致斋,你要记住,后人自有后人福,莫为后人做罪人[1]。”余政文告诫儿子。

  余信辅点点头,但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父亲,但您怎么知道这就一定是陛下给夏家的机会呢?这也有可能是陛下不计前嫌,仍然意属夏家啊。”

  “错了!错了!如果果真意属夏家,陛下当初为什么不肯以夏氏为后?为什么这么多年没重用夏家?因为陛下厌倦这些军功世家了,但这十年来,夏家并没做过什么不容于天的事儿,加上有夏贵妃在,陛下在夏、乔两家之中,自然不免偏向夏家几分。但夏家为了争这个位子,做得太多了,这就让陛下虽然还是选择了他们,但心里也多少有点儿不自在,所以才会有让你去查夏家。夏家是当地的大家族,你以为你派人去查他们,他们会一无所知么?我想不会。这是陛下给他们的第一个警告。但夏宏谷糊涂,不但没疏远乔家,反而走得更近了。而乔家那位偏偏又蠢,不知道天高地厚……而七皇子的名字,大概就是第二个警告。‘君子和而不同’,莫舍君子做小人。”

  “您既然知道夏家和乔家的事儿,那天又为何要在御书房要求废后?”

  “不该么?只要皇后被废,温景瑜也就没有资格再留在宫里了,只要温景瑜离开,对于所有人就都是好事儿。你难道想看一个非皇族之子,独得天恩,甚至受恩之深远在诸皇子之上么?他若是陛下之子,那毫无疑问,便是小主子,便是异日之君。但他不是,他只可能是一个臣子。臣子受恩如此之隆,于未来之朝堂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儿。这是第一。”余政文顿了顿,过了片刻,缓缓地说道:“这第二么……自然是因为,温氏不配做皇后。”

  余信辅一时语滞,过了半晌才说道:“可父亲刚刚不也承认了,以温氏为后是明智的?”

  “明智是说她这个身世,适合在当今坐这个位子。但不意味着,她这个人就足以做中宫之主,母仪天下。天地母当端庄威严,怀柔子民,但皇后太过冷硬,那天御书房险些被废,你还记得她的样子么?刀枪不入。她连个女人都不是,何谈为母、为天地母?而且,不仅如此,她也实在太关注温家了。她的心太窄了,容不下天下,只能容一个温家,这样的人,你觉得她配做皇后么?”

  “父亲,她如果只想着温家,那当初又何必拦着不让温景瑜入宫呢?”余信辅一时失笑,以为父亲只是太讨厌温氏所以才觉得人家处处都是过错。

  “如果她不只想着温家,你觉得以她的脑筋会让温慕言举荐乔华英么?”

  “温慕言举荐乔华英,又不是皇后举荐……”

  “温慕言畏惧之症如何,有目共睹。如果不是皇后指使,他自己能下这种决心么?皇后是陛下的妻子,她又不傻,能看不出皇帝更属意于谁么?那她为什么还要选乔华英?致斋,因为皇后知道,只有选错了,才能让陛下知道温家的选择——温家不站队,温家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走。或者说,温家不会靠向夏家。但如果她不是一心想着温家,这件事儿上她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是,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陛下就有可能以为温家是在观望。这本身,也还是不利于温家。”

  ‘学学温家,干脆就把那点子私心放在桌面上,朕看着省事儿,你们自己做起来也好放心。’

  余信辅忽然想起那日见过夏漳之后,皇帝对自己说的这句话。平白的,就在这个温暖的春日里,余信辅忽然打了个寒战。

  父亲还是说错了一点,温皇后并不全是为了温家。温皇后让温慕言推荐乔华英,本身也是为了给皇帝一个机会,让皇帝表示对夏家的倚重,还是为了让夏家误以为自己果然得信于天,于是更放心大胆地在那条错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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