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第二天请安结束后，温皇后才听说夏贵妃请调回夏漳一事。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书，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说了一句，知道了。
坐在对面练字的福裕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自从那次跟母亲无礼，她已经有日子没来承坤宫了，一来是后来自己也觉得错了，二来却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也不愿意道歉，她到底还是觉得母亲太苛刻了。这回肯来，还是因为太后催促。正因此，虽然温皇后也没再提那次的事，但她心里也还是有点儿别扭的意思，因此一发现母亲抬头，便又赶紧低下头假装认真写字。
“清徵，”温皇后看出来女儿刚才在看自己，但却例外地没追究她的走神，“你以后要记住，女人家就是女人家，既然决定好了要做个贤妻良母式的女人，就别搅和进男人的事儿。男人既然要追富贵，那就要敢担后果。要死要囚，那都是他的命，他的本事，你管不了他，也救不了他。知道么？”
福裕不知道，但她还是点点头，她隐约觉得这件事并不需要自己问为什么，但她同时也感觉，似乎是夏贵妃要不好了。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然后还是说道：“母后，是不是夏贵妃……”
她并没说完，就收到了温皇后锐利的目光，“清徵，并不是每一件事，你都需要知道个清清楚楚。”
福裕的不服气又上来了，“我如果不用知道，那母后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她一说完，其实就发现自己似乎做错了，但令她意外的是，这一次温皇后却没生气，没做任何责怪，“为了让你不做一样的事，所以教给你。但因为你不必也不该知道太多，所以不解释给你。明白了么？”
“夏贵妃是好人，母后，不帮帮她么？”福裕更加确定夏贵妃要有难，便不禁为她说了句话。
温皇后微微眯起眼，稍偏着头，看了女儿一会儿，然后笑着问道：“首先，我不曾说过夏贵妃有什么需要别人的‘帮帮’的地方，其次，若是按你这么算，那这宫中好人也有不少，难道你个个都要为她们说话？你说的过来么？”
“可是那不一样，夏贵妃是大皇兄的妃母啊。”福裕急切地想表示夏贵妃的与众不同。但却发现温皇后听见这句话后，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敬妃是你二皇兄的妃母，诚嫔是你三皇兄的妃母，纯嫔是你四弟、六弟的妃母，宁妃是你五弟的妃母，她们个个儿都是‘不一样’的。”
“那也不同。”福裕放下笔，摇摇头继续跟母亲辩论，“夏贵妃人很好，而且，大皇兄也很好。”
温皇后就算是个傻子此时也能觉出不对了。福裕自小就在太后身边儿，和温皇后在一起的时间都少，更不必提跟后宫其他嫔妃。若要说见面，也不过就是在太后宫里请安的时候见上一小会儿罢了，加上福裕还小，本身能懂得的事儿也少一些，哪里能知道什么为人，什么品性？至于几个兄弟，就算福裕时不常能去齐贤斋看看他们读书，那也是很少的一段儿时间，也不容易分出个亲疏远近来，怎么就能知道谁很好呢？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教她，她为什么就独独对夏贵妃母子印象深刻，以至于觉得‘很好’？一定有人教，不过，这个人应该不会是太后。因为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她一定希望自己儿子后宫和朝堂都能稳定，因此她就没道理对着自己嫡亲的孙女，刻意教导某个嫔妃、某个皇子，‘很好’。
还是那句话，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事儿不对劲儿了，何况……何况温皇后不是个傻子。
夏贵妃自己是不太可能亲自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做这种手脚的——除非她疯了。既然不是亲自，那就一定是假手他人，而这个他人十有八九恐怕是福裕身边儿的宫人——这些人近在肘腋，日日相伴，有充分的时间去灌输福裕某些东西，潜移默化之间，也最不容易被发现。这已经是温皇后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温皇后的面色渐渐难看起来，她一直以为夏贵妃算是个老实的，但没想到，老实人也会做这种事儿。
不过这一次，温皇后知道，这是别人该死，不是自己女儿的错，所以她没有对女儿发怒，她只是突然笑了，“夏贵妃的确是个好的，你大皇兄也很忠厚，是个好孩子。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债，谁也替不了谁，谁也救不了谁。这是其一。其二，我不是也说了？并没有人说夏贵妃有什么难处了，她是贵妃，她没做错事儿，谁能怎么样了她呢？”
位分这种东西本身就是秩序，上下尊卑，若不能井井有条，便必然是礼崩乐坏。福裕虽然小，虽然说不出这番道理，但她毕竟生于这世上尊卑最森严的地方，这些东西都是她从小就日日体会的。所以她知道，母亲说的有道理。
福裕想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点头，说了句母后说的是。
温皇后看着她，沉默片刻之后，淡淡地说道：“清徵，你能看见别人的好处，这固然是好的。但这世上……清徵，人心隔肚皮，不是每一个人展现给你的，都是那个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你要学会自己去看，不要等以后吃了大亏了，才知道后悔。”
有的时候温皇后其实并不是很愿意把这种话讲给福裕听——即使她明知道这样的道理或早或晚，福裕总该也总会知道。但是内心某个隐秘的地方，她还是觉得，也许女儿不必如此，因为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不一样，她的女儿是天子的骨肉，没有人敢谋害天子的骨肉。然而今天她才不得不直面这样的现实，天道公平，待世上贫富贵贱如一，世上人都得经受同样的成长。
而因为被迫面对了这种事实，所以温皇后第一次对夏贵妃产生了那种难以化解的怨恨。
这世上许多怨恨，本就是产生于这种迁怒。
温皇后甚至想起来，当日引发她们母女不快的兰嫔，在还是兰贵人的时候在夏贵妃宫里住过，甚至开始猜测，兰嫔是否也在其中起到了什么引导福裕的作用。但这一切猜测，温皇后都没说出来，她只是撤开了福裕习字的纸，对薄霜和弄雪说道：“最近春暖花开，天气正好，你们带公主出去走走罢，小孩子整日和我这么枯坐着也是没什么意思。”
福裕显然没想到母亲今天会突然这么通情达理，一时之间大喜过望，唯恐母亲变卦似的催着薄霜二人带着自己出去了。
温皇后看着她的背影，手指在她那张习字纸上无意识地划拉了两下。临时被叫上来替班的吟风看见了，便笑了一句，“小公主的墨还没全干，娘娘都沾到手上。”说着便又叫小宫女去端了水盆和手巾过来，亲自拧了一条为温皇后擦手。
温皇后看着她擦完，然后便让众宫人站开了一些，面前只留下了吟风，“吟风，福裕身边儿的人都是太后亲自挑的么？”
吟风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便只道温皇后是觉得福裕身边儿的人伺候得不好了，因此也全没当成个大事儿，只是说道：“是，贴身伺候的都是太后亲自挑的。不过也有几个小丫头因年纪小，品级也不够，因此就只是让下面人挑上来，去公主那儿做做杂活儿。”
太后挑上来的人一定是太后让人查过的、可靠的，这一点，温皇后倒是不怎么怀疑。不过那些小丫头，虽然不是太后亲自选的，但既然不能近身伺候，按理说是不该出问题的。但温皇后出于谨慎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些小丫头平常都在公主那儿做什么活儿？”
母亲关心女儿身边的人都是什么样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吟风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人非草木，就算是温皇后也不可能跳脱出母女天性。因此吟风说道：“那些小丫头都是十二三的，别的活儿也不太干得了，无外乎就是帮着烧个水，或者洗点儿杯盘碗筷。不过有两个太后觉得品性不错，挑出来让陪着公主玩儿来着。”
“那两个是什么人选上来的？”
吟风笑着答道：“自然都是内务府统一挑的。”
温皇后皱着眉想了想，可能是也没想出什么不妥，便敷衍了一句，“那就好，内务府挑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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