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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七皇子瑞和满百天前八天,夏漳赶回京城,于驿站递牌子入宫求见请安,皇帝却不置可否。

  第二日一早大雨倾盆而至,皇帝站在御书房半开着的窗下,看着外面的大雨,面色阴沉,“致斋,夏氏是我朝立国功臣之家,你说夏宏谷父子纵容家人横行乡里,此时可有什么证据么?若非证据确凿,朕必然要治你欺君和攀污朝廷重臣两项大罪。你要知道轻重。”

  余信辅一咬牙,叩了个头,高声答道:“臣命人在夏氏父子家乡多番查证,也是为了弄个明白。其实,不仅陛下不愿相信夏氏有如此行径,臣自己本也希望是下头人糊涂,弄错了。但此事的确事实俱在,臣都已在奏折中一一写明。请陛下明察。”

  众臣站在下头,悄悄和交好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眼色,均知道夏家这回恐怕是要有点儿不妥了——这些在朝堂上熬到老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相信夏贵妃会主动要求调回自己哥哥的。因为他们觉得,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如果皇帝调回夏漳,那除非是立刻给予高位,否则,就十有八九是要贬谪的意思。本来,蒙古战乱之患消弭,夏漳仍留在那个位子上就显得不那么必要了,皇帝也许本就打算把这个军功世家出身的人从军队里拿下来,这个时候还给皇帝递理由,夏贵妃难道是傻了么?

  夏贵妃也算是世家出身,也算是饱读诗书,怎么可能出这种自毁家族前程的馊主意呢?不可能,不可能,所以就只会是陛下假借夏贵妃之名罢了。

  他们做了一番相当不错的推理,但最终却走向了一个完全错误的答案——而这个答案,也是皇帝一开始采用这个‘夏贵妃要求’这个理由的原因。

  有人便看看跪在前头的余信辅,心道,做过陛下的伴读的人果然是不同的,这种事儿陛下都放心交给他办,而不担心他走漏风声——不错,这事儿当然一定是陛下让他办的,否则余信辅这种滑得跟泥鳅似的主儿,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打发人去查夏家?他又不是不知道夏家的地位。如果皇帝不想办了夏家,而他又排查人家,那一旦被夏氏发现,这个梁子不就结下来了么?

  眼下看来,陛下存意动夏家已久,只不知道自己这些人过去对夏家的攀附会不会成了拖累?众人一时都忧心不已,心中都只想着待会儿该如何脱身才好。

  拔出萝卜带起泥,自古倒一个权臣,必然还要倒一堆党羽。这都是史书上明明白白写过的。

  皇帝指了指书案上一份奏折,然后对张建成道:“给咱们各位大人都看看。看看,谁还有什么想法儿,什么说法儿。朕不想冤枉好人,但也不想放纵为非作歹之徒。”

  群臣一一接过折子来看,面上看着都是好好儿在读,但心中早已是一团乱麻。余信辅的这份折子不需细看也能发现的确是有真凭实据的——毕竟,胡编乱造很难将‘受害者’人名和证词都编得如此详细丰富。所有人都意识到,皇帝给他们看这份折子的目的并不在于让他们知道夏家人到底做过什么,也不在于让他们帮着自己鉴别折子内容的真伪,而仅仅在于传达一个信号——朕意已决,必然要在今日整顿夏家,众卿要知道进退才好。

  于是,待最后一个人看完折子,众臣便争先恐后地表起忠心,唯恐自己说得晚了就被当成了夏家的党羽。

  只有温慕言,一句话都没说。

  温慕言低着头试图将自己隐藏在众人之中,但皇帝还是在耐着性子听完其他人的表意之后,叫到了他的名字,“温慕言,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温慕言有些惶恐地抬起了头,他下意识地跪下了,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不知道。臣只是觉得……此事该多查查,稳妥为上,毕竟……毕竟……夏家是功臣之家,如果不查清楚就处置了,只怕要伤了功臣之心。请、请陛下明鉴……”

  皇帝一愣,然后竟然笑了——但这一笑,却吓得众臣都跪下了,“陛下息怒。”

  只有余信辅微微侧过头,第一次带着些敬佩看了一眼温慕言。因为他知道,这才是这次事件中最正确的回答方法,也是皇帝希望的那种回答方法。

  皇帝不喜欢自己的朝臣党同当权者之家,但更不喜欢看到墙倒众人推,更不喜欢意识到自己的朝臣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那有损圣君之名。而温慕言的回答,则恰好躲开了皇帝的所有不喜欢。

  不过,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温家也的确没有党同夏家。要不然,党同在先,说这话在后,那就会被认为是袒护,罪加一等。

  皇帝靠在窗边的高几上,微笑着看着众臣,“众爱卿为何说让朕息怒?你们知道朕为何发怒?”这句问话并不算常规,但君心难测,在天子左右本来也很少有什么常规的事儿可言。不过即使如此,众臣略一犹豫之后,也还只是各自低下头,什么都没敢说。皇帝扫了一眼众臣,笑意不变,但这一回,他却是冲着余信辅去的,“致斋,你在朕身边多年了,你说说,你觉得朕为何需要‘息怒’呢?”

  说,便是得罪在场群臣,不说,便是得罪天子——前者于将来不利,后者直接变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余信辅的手有些发抖,他盯着地面,不敢立刻回答。皇帝看着他,倒是也没发怒,“怎么?致斋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敢说呢?”

  温慕言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余信辅,他这位深得圣宠的同僚,大概今天是此生第一次在御前无言以对,甚至惶恐畏惧——而这,正是温慕言平常的形象。也正因为这种形象上的重合,温慕言觉得自己有些同情余信辅了,所以他迟疑了片刻之后,做了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儿——他说道:“陛下乃是圣明之君,圣天子唯恐不能听到真话。既然是真话,就不会触怒陛下。”

  这甚至可能是温慕言在御前说过的最言之成理、顺溜的一句话。

  余信辅低着头,心道,温慕言这个人情,只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还上了……这样想着,一时竟然还有些感伤。

  皇帝笑着看了看温慕言,“爱卿往日看着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会说这种讨巧的话。”

  温慕言此时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大胆了,便又讷讷起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了。皇帝本以为他是开了窍了,却没想到只是灵光一闪,便脸色有些不好看,干脆也就不再理他,只是对众臣道:“夏氏一案,吏部已经收集完证据了。今日便交给刑部,仔细审理,一个都不要冤枉,但也一个都不要放过。”

  刑部尚书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连忙简单地说了一句‘臣接旨’。

  皇帝看了一眼什么也不敢说的众臣,叹了口气,“夏氏一案之罪在于横行乡里,刑部当慎重调查,不可为求自己的功劳,而株连不相干的人,牵扯不相干的事儿。明白么?”

  众臣闻言都松了口气,心知皇帝这是不打算清算夏氏‘党羽’了。这就好,只要不清算朝堂上的种种,他们这些人就都是安全的——唯一可能不安全的,也不过就是夏氏老家的地方官。不过这个也没什么,毕竟,他们谁都不是那个地方官。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做什么官呢?不如早早就洗干净了脖子,躺在断头台上等着,这样还省得别人来抓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的时候,余信辅突然膝行一步上前,磕了个头说道:“陛下,臣还有事要奏,请陛下伏准。”

  看皇帝那副意外的表情,他此前应该也是不知情的。皇帝站直了身子,微微眯起眼,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致斋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了。”他死死地盯着余信辅,又加了一句,“不过,你可要想好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的。”

  余信辅显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道:“臣的弟弟不才无德,整日流连于勾栏酒肆,不思进取,甚至与人为一烟花女子打架斗殴,臣父与臣管教无门,愧对圣上,因此今日请陛下免官降罪,许我父子带这孽障回归故里,好生看管起来。”

  啪!

  窗下高几上摆着的那支五彩蝴蝶纹瓶[1]被打落在地,摔得粉碎。

  天威难测,天威不可触。余信辅将额头抵在御书房冰冷的地面上,感受着自己因为畏惧天子的雷霆之怒而产生的颤抖。

  伴君如伴虎,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那句‘拖出去,秋后处决’,是那么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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