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

　　宁佑寺后山有一片海棠，开的时候红艳艳的，漫山遍野，看着就让人忍不住要想起来经文里说的彼岸花、黄泉路。

　　“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明璞怎么却来求神拜佛？”

　　温景瑜听见这个声音，笑着转过身去，一揖，“叔叔说我，但叔叔自己不也是来求神拜佛的么？”他笑着对温慕仪道：“哦，对了。皇后娘娘可不许我再叫您叔叔。我该叫您温先生。”

　　温慕仪抖开扇子扇了扇，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那是常有的。有什么好新鲜的？”说着，他看看温景瑜，“还没说呢，你求神拜佛却是为了什么？我才不信你有那份儿孝心，能找到那么好的借口让陛下放你出来，陪你母亲来拜佛。”

　　“我说母亲今儿是要带我来跟菩萨求姻缘的。”温景瑜得意洋洋地笑道，“陛下一听，就说是那就去罢，别到时候菩萨说你心不诚，一生气给你发个母老虎到家里去。”

　　温慕仪嘴角抖了抖，心说陛下这是明摆着看出来你说瞎话呢……他摇摇头，“你母亲求，我倒是相信。但你求……求菩萨，还不如去求陛下呢。”

　　“嘘……”温景瑜赶紧摆摆手，又转身朝着大殿的方向连连作揖，“菩萨见谅，我这叔叔糊里糊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便饶了他罢。”说着，又对温慕仪道：“您也快拜拜，别让菩萨见怪。”

　　温慕仪没理会，只是继续说道：“你的婚事必然是要陛下亲自做主的，别人说什么都没用。”温景瑜见状，也就不费劲劝说他，“话是这样说的，但陛下一定会跟皇后娘娘商量。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今儿特意请您过来。您说我欺君，但其实也不全是，我这不就是来拜您这尊真神，来求姻缘真谛的么？”

　　“这么会说话？难怪这么多人里头，陛下最心疼你。不过，皇后不许你叫我叔叔，恐怕也不许你见我罢？你如今两样儿都违背了，就不怕她生气了，给你指一个无盐？”温慕仪笑话道。温景瑜笑笑，却并不像是当真的意思，“叔叔知道的，咱们这位皇后娘娘有一宗儿最大的好处，就是不违背天意。只要陛下不同意我娶一个无盐，那皇后娘娘怎么想就都不要紧。”

　　“既然觉得不要紧，你又何必为了她，而偷偷约我出来呢？”

　　温景瑜看看四下，见确实无人，才收敛了笑容，凑近了温慕仪道：“不瞒叔叔说，我是怕皇后娘娘不要我娶无盐，反而要锦上添花，跟陛下求一位公主……依我看来，陛下现在并无此意，怕只怕皇后娘娘开口，陛下一动心就同意了。您别怪我说话难听，但若一日圣旨一下，我是绝对不敢如您当年一样，违背天意，抗旨不遵的。”

　　温慕仪似乎有些意外，“你知不知道尚主有多荣耀？你当初不还说我，不该抗旨么？如今，你怎么倒嫌弃上皇家公主了？”

　　“我若是您，必然欢天喜地地娶了玉华长公主，哪怕让我以后天天拿她当个菩萨供着呢？我也乐意。但可惜您不是我，否则您要辞婚，也不至于众口一辞，竟没一个人替您说一句好话。”温景瑜轻声道，“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皇后娘娘太爱慕荣华富贵，反而惹恼了陛下，让陛下对我和温家有了看法儿。叔叔，您知道的，我这个想法儿可不是空穴来风。皇后娘娘那个脾气，绝对干的出来这种事儿。”

　　温慕仪看温景瑜的眼神有点儿奇怪，“你为什么觉得她会鬼迷心窍到，完全不考虑这个呢？”

　　“不鬼迷心窍么？商人之女，一步登天，做了中宫之主，但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眼看着惠贵妃之子长大，后宫皇子渐多，她会不急于抓住更多么？”温景瑜皱着眉看着温慕仪，“我还以为叔叔跟我是一个心思，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拒绝做她求荣华的工具。现在看来，我仿佛错了？”

　　温慕仪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道：“你的确错了。我是不想做一个工具，但我并不是不想做她的工具。我只是不想做这个家族的工具，仅此而已。你说温端毅鬼迷心窍，你也错了，真正鬼迷心窍的，是这个家。如果不是这个家，也不会有一个这样的温端毅。这样一个，几乎可以算计到分毫无误的温端毅。”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明璞，你可以放心，皇后比任何人都知道该怎么去迎合天子——甚至比你还知道。所以，你永远都不必担心皇后会在陛下面前做错任何事。”

　　“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皇后从不主动做错事，而陛下也从不会认为皇后做错什么事。一个习惯于正确，另一个习惯于对方的正确。”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也许这个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温景瑜却只是又皱皱眉，“叔叔知道什么？”他很明确地感觉到温慕仪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儿，而且这些事儿很可能就是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谜底，“叔叔，您是在替她，保守秘密么？”

　　温慕仪显然无意否认，“我如果不保守秘密，不但你我、皇后，所有人都要一起死。我就算再恨这个家，也不至于恨到要和他玉石俱焚。”

　　“我从来都不后悔当初抗旨不遵，但如果说我怨恨温端毅，那也只会是因为她真的以为这世上除了温家之外，她什么也没有了。她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任何人。”温慕仪摘了一朵海棠，拿在手里玩着，“我未必是这世上最知道她的人，但最起码也算是其中之一了。明璞，你说后宫皇子多了，皇后就会急于要抓住更多东西，那你有没有想过，她有比让你娶一位公主，更一劳永逸的做法？尚主算什么？她是皇后，这个家里多一个驸马，对于她和这个家族而言，并没有实质的改变——荣耀，但也仅仅是荣耀。”

　　温景瑜一挑眉，“叔叔想说的，无外乎是中宫能有一子罢了。但这么多年了，应该也没人会还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罢？”

　　“你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一条路么？她贵为皇后，有的是选择。这后宫嫔妃所出，无不是她的子女。她何必非得自己有一个？”温慕仪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意思却已经非常明确了。温景瑜眉梢微微一抖，“也许是她还想着自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呢？养子，也有可能永远也养不熟。”

　　“中宫之位不会为一个子嗣就轻易动摇。而且如果陛下要动摇她的地位，那也不会如今贵妃只有一人，还是梁氏。我这么说，明璞你能明白了么？”

　　温景瑜没说话。温慕仪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声道：“为温家三代人的福祉，皇后也绝不可能让你尚主。这不是说你，或者尚主这件事儿本身好不好，而是你的地位决定了这一切。如果你不得天恩，或者不是温家唯一能看出希望的人，皇后都会乐于看见你做这个驸马。但你偏偏这两样儿都占齐了，这样一来，你就是最不可以尚主的人。这个道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大可不必担心。”

　　“叔叔别怪我疑心，怪只怪皇后娘娘这么多年来，实在是在爱慕荣华这事儿上做到登峰造极了。”温景瑜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

　　温慕仪突然大笑起来，“明璞！谁不贪慕荣华啊？千里为官，数十年战战兢兢，熬到白头，熬到腰背佝偻，图什么？图的不就是高官厚禄，封妻荫子，甚至青史留名，功业传世？这不是荣华是什么？这不是爱慕荣华，又是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为什么只指责她一个人呢？”

　　温景瑜一愣，“别人苛求自己，她却连所有人都一起苛求。她苛求过叔叔，苛求我父亲，苛求我，甚至连福裕公主都不愿意放过。而且，她所做的也不只是苛求，她还想掌控。爱慕荣华到让所有人陪着她一起受苦，这难道还不算错么？”

　　“你觉得这就是错了？那好，我问你，天子苛不苛求？天子掌不掌控？”

　　“天子要天下忠心耿耿，要世人皆尽其能。天子手握山川，手握黎民生死。这叫不叫苛求，叫不叫掌控？如果你说皇后苛求、掌控是错的，那是不是陛下也是错的？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只是权柄不同而已。明璞，如果你不敢承认陛下错了，那你也就没资格说温端毅有错。”温慕仪揉碎了手里的海棠，手上沾满了鲜红的汁液。

　　“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说，陛下不会认为皇后做错什么。陛下比你更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皇后又是什么样的人。”


　　(https://www.bxwxbar.com/book/37634/2518199.html)


1秒记住笔下文学：www.bxwxbar.com。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xwxba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