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七
说是入宫请罪，但蒋宣文自己心里很清楚，这种事儿并无明旨，他决不能擅自说出天机——蒋家走到今天，一方面是靠了祖荫，另一方面也是靠着知趣二字。
但让他觉得更棘手的是，他面圣的时候，绝望的发现温皇后已经坐在了御书房。这实在是太不妙了，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儿就是要抢一个先机，看谁能早一步将自己视角中的事件讲述给皇帝，让皇帝留下一个利于自己的第一印象。但是很显然，现在温皇后已经抢到了这个第一印象。
温皇后穿着一件象牙白镶鹅黄色绣牡丹花纹的长裙，戴着一对儿金龙头纹簪［1］，配着一对儿双狮金耳环，衣饰简单，但却显得格外冷漠刚硬。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皇帝下首的蒋宣文，长袖半遮掩下的手随意搭在炕桌上，没有丝毫压迫的姿态，也没有说一句话，但蒋宣文还是感到了压力。
“臣妻不知道规矩，言语冒犯了皇后娘娘，请陛下和娘娘恕罪。”蒋宣文硬着头皮往自己妻子头上扣了帽子，“但臣妻实在是不明情由，所以才有那样的胡言乱语，请陛下和娘娘明察。”
温皇后偏过头去看炕桌上摆着的一只青玉回首鸭［2］，什么都没说，但神色间还是带了些怒意。
这种事儿对于双方而言是一样的，谁都不能说，说出来就一定是温皇后和福裕公主丢脸。想到这儿，蒋宣文更尴尬起来，温皇后如果大发雷霆，甚至让人打他一顿板子，这事儿都好办，因为皇后已经出了气了，以后也就不会再琐琐碎碎的折腾人——即使温皇后想，皇帝也不会允许了。但如今温皇后压着火儿不能说，那以后她如果要折腾蒋家，难说皇帝会不会由着她一次——问题是，一次虽然不多，但有时候一次，就可能倒了蒋家。
皇帝看看温皇后，又看看蒋宣文，头一次觉得有一件事儿这么棘手。说句老实话，皇帝并不是很恼蒋白氏，因为蒋白氏是真的完全不知情——这个要说怪，那就只能怪他们之前要蒋宣文瞒得太死，真不能怪蒋白氏糊涂。但这话他又不能跟盛怒中的温皇后说——说了，那就变成他护着蒋家，让自己妻女难看了。
不过说句老实话，皇帝真的是高估温皇后了，温皇后其实真的想不到这个。对于她而言，皇帝说了，那就是能接受也得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一切都是习惯成自然，根本懒得去多想。
但前提是，他单独告诉她，并且先商量出个最终的决定。
“不知情由就可以胡言乱语？”想了一会儿之后，皇帝还是斥责了一句，但明显也无意为了这个破事儿就打压自己母亲的娘家。温皇后当然听得懂这个暗示——皇帝在等，等她说出一句话来让他有个台阶继续往下走。他给了温皇后面子，就要求温皇后也给他。温皇后冷着脸，过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既然不知情由，那倒也算有情可原。”
皇帝松了口气，但他很快就面临了另外一个问题。
到底还要不要把福裕嫁给蒋家。不嫁，太后心里肯定会有想法。但嫁呢？温皇后肯定更不高兴。他看看温皇后，“皇后打算如何处置呢？”
但如果把问题交给皇后呢？那嫁与不嫁都是温皇后自己拿的主意，这样一来，太后和温皇后就都不能把事情怪到皇帝头上了——这就少了一个麻烦了。
皇后脸色一僵，她当然知道皇帝这是在要她做出决定，她也知道，皇帝从心里是想照顾太后的意思的。温皇后半天没说话，皇帝看着她，渐渐有些不高兴，脸色也有点儿不好看。他实在是太习惯于温皇后的顺从了，所以当温皇后对他的要求表现出迟疑的时候，之前的关系就难以维持。
也许皇帝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点，但温皇后却很明白其中问题。她一咬牙，“虽然是不知情由，但之前的事儿也还是算了罢。”
蒋宣文面如土灰，但也知道温皇后既然这么说了，这事儿十有八｜九就是不成了。他一时心里有些埋怨妻子糊涂，一时却也知道这不是妻子的错儿，心中便有些感慨，大概，蒋家就是没这个福气罢？
但比起蒋宣文，皇帝的感情则更简单一些，他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温皇后，然后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既然皇后既往不咎，你就退下罢。”
蒋宣文以自己混迹朝堂多年的直觉，敏感地察觉到皇帝这次的不痛快不完全是因为自己，但当时在帝后的威压之下，他并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想这么多，只是单纯地想着赶紧离开。
然而他离开之后，就只有帝后二人僵持着。
“朕以为皇后是明白的。”皇帝似乎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炕桌，但眼睛却紧紧盯着温皇后。
温皇后抿着嘴，过了许久才说道：“出了那种事儿，若还让清徵去他们家，那蒋夫人这个做婆婆的，该怎么看清徵呢？”
“清徵是承坤宫的公主，她还敢怎么看？”皇帝才是真的不明白的那个人。温皇后愣了一下，她看着皇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关于这些，她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个概念，但并不能到一种能给皇帝讲清楚的程度。然而她这个迟疑，在皇帝看来却是无话可说。
“皇后难道觉得朕会让自己的女儿受苦么？”皇帝益发不高兴起来。温皇后也觉得烦躁，但她又不敢和皇帝说出这个心思，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我只有清徵。”
“朕何尝不是只有清徵？但这能怪谁呢？”皇帝沉着脸，几乎是想都没想便反问出来，“这难道是朕的错么？”
多少年来的疑心从来都没散去，只是压制着而已。
温皇后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就要以为自己被抓到了把柄。但多年来的习惯，让她立刻就冷静下来，“陛下恕罪。妾出言无状，冒犯陛下了。”
皇帝本来也有点儿后悔，但听温皇后这么一说，不知怎么反而又有些不痛快，鬼使神差的，他就说道：“朕怎么敢责怪皇后呢？是朕问错了，如果不是朕的错，何至于多少年来皇后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儿，皇帝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怨毒。
皇帝当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他对皇后不够好么？而温皇后呢？只是表面上顺着他，但在最要紧的事儿上根本不理会他的愿望，甚至如今连最后那一点点的面子上的顺从都不愿意维持了。
温皇后一开始并不知道皇帝没说完的那后半句话是什么，但当她真正明白过来之后，她很想说，我已经承认我错了，你还想怎么样？
但她不敢，因为她知道，从她被册封为皇后的那天开始，她就不得不依仗天子过活。她不是当年的夏贵妃，也不是如今的惠贵妃，她没那个资本拿着自己的家族说话——而且即使是她们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的仰天子鼻息？只不过，有时候她们会误以为自己的家族真的能对皇帝的决定造成什么影响，或者她们的家族真的会在危难之际对她们伸出援手。
而温皇后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近乎于天真无知的错觉。
在君王面前，所有人都是臣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妾无能，二十年来无所出，但此事诚非妾之本愿。妾何尝不知道若能有一子为依靠，是女人最好的结果？妾何尝不知道，纵然是寻常百姓家，不能有所出之妻也可以下堂，何况这是天子内宫？妾既然每一桩都知道，那又为何不愿意呢？”
并不是说皇后这句话说得没道理，相反，正是这段话实在是太有道理了，所以才让人觉得想不通。如果你愿意，为什么从来不着急？为什么会对皇帝每一次暗示性的提问都显得迷茫？为什么甚至从没提出过要抱养哪个皇子？这是一个想要儿子的女人应该有的表现么？
“皇后无所出，但后宫妃嫔所出皆为皇后子女。”皇帝忽然笑了一下，“不如皇后就先带着小八罢。反正惠贵妃舍不得他，如果他能住在承坤宫，那倒是近了不少。”
皇后当然可以带八皇子，但这就意味着他从此就是皇后的养子，如果皇后不愿意，她甚至可以要求他不能再称呼惠贵妃为母。
这绝对不是一个突发奇想就能作出的决定。相反，皇帝一定是深思熟虑过了的，只不过今天这个情景激发他将这个决定提前说了出来。
然而皇后甚至还没搞清楚，这个提议到底是不是善意的。或者说，是否在最开始的时候是善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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