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九

　　皇帝这个午觉睡得并不好，醒来之后脸色也就一直不怎么好看，也更见不得别人高兴。因此，当他看见被自己假公济私地叫进来研墨的温景瑜提着个剔红雕花的食盒，脚底生风，满面笑容的时候，不免就不痛快起来，阴阳怪气儿地说道：“你这一进来就冲着砚台来，都不知道问问朕好不好么？”

　　温景瑜无语。这关我什么事儿？您叫我来研墨，我可不是就要请安之后直奔砚台……您要是直接告诉我让我过来就是解闷儿的，我肯定不去碰砚台……不过温景瑜是谁？温景瑜可是陪了皇帝十年的人，他是最会应付皇帝撒娇的——等等，他刚才是不是用了什么奇怪的词？不过，他也没说错，这就是撒娇嘛……

　　“臣也是怕自己话多，耽误陛下处置朝务。若是那样儿，臣可就该死了。”温景瑜赶紧说道。皇帝看了他一眼，干巴巴地说道：“你是自己心情好，所以懒得理会朕罢？也是，朕的儿子给你送汤送水，都不说问问朕，想来是朕格外不招人待见了。”

　　二皇子让人送东西并没偷摸背着谁，所以温景瑜对于皇帝会知道这件事儿表示一点儿都不意外。

　　“陛下平日里对几位皇子那么严厉，几位皇子就算有心孝敬您，只怕也是不敢。其实呢……二皇子让人送东西来的时候还悄悄儿向我问候了陛下，而且……”温景瑜笑道，“这酸梅汤也是两人份的，臣想着，必然是二皇子想借着臣的手送到您跟前儿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唯恐让人觉得他是走歪路奉承呢。”

　　不能只提二皇子让皇帝觉得温景瑜是在替他巴结，也不能提得太少让皇帝觉得自己虚伪太过。不能撒明谎欺君，也不能一点儿不为二皇子矫饰。不能让皇帝觉得二皇子是想通过讨好温景瑜来巴结，也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的推论被全然推翻。

　　啧，做天子近臣，你说哪儿就那么容易呢？温景瑜在心里为自己说了句好话。

　　皇帝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东西呢？你拿来朕看看。”说着，便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温景瑜手上的那个食盒。温景瑜见状便笑道：“陛下圣明烛照，这都看出来了。”说着便将食盒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上，张建成过来打开了，看里面果然是两只黄地粉彩喜鹊登梅图杯［1］和一只一套的小壶。张建成看看温景瑜，温景瑜便道：“臣不敢先用，便原模原样地给陛下带过来了。”

　　张建成听说他都不曾用过，便让小内监另拿了一只杯子，自己先尝过了，然后才挑了一只粉彩杯倒上了酸梅汤，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了一眼，接过来略尝了一口，然后便示意张建成给温景瑜也倒了一杯，“倒也还好，你也喝罢，朕还是沾了你的光儿呢。”

　　这就是还是不高兴的意思，温景瑜一笑，还是先喝了一口，然后夸奖了一句，“这要是冰凉的，不知道得多好喝。”

　　“小玩意儿罢了，你要是喜欢这个，朕叫人给你做就是了，还能不如这个么？”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句。温景瑜抿嘴儿一笑，“陛下给臣的，于臣而言自然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陛下愿意赏，自然臣也就不必受别人的恩了。”温景瑜先表示自己明白皇帝的意思，然后又说道：“但明璞偶尔也想知道知道外头的人情往来，也想做个牵线搭桥的，做做好人。没准儿菩萨就瞧见了，回头赏我在回家的路上捡个钱袋，好有点儿零花钱给陛下弄个小玩意儿解闷儿——虽然山野也不贵重，但好歹是明璞自己赚来的，不是问您求的。”

　　皇帝没撑住，便笑了，“你捡来的，怎么就成了自己赚的？”

　　“做好人好事，从菩萨那儿赚的。”温景瑜说笑道。皇帝又是笑又是摇头，“你啊，油嘴滑舌，小心到时候菩萨处置你。”

　　“菩萨若处置明璞，明璞就只好求陛下救命了。到时候还得仰仗您跟菩萨说情儿呢。”温景瑜笑眯眯地说道。皇帝摇摇头，“朕不帮你，朕得顺应天意，帮着菩萨处置你。”说罢，又紧接着问了一句，“朕之前让你问的事儿，都问清楚了么？”

　　温景瑜心中暗暗叫苦，心道这怎么还是想起来这事儿了呢……但他也不敢多说，只得尽量拖延时间，给自己留出空闲来想回答方式，“臣都问了，不过按着您的吩咐，怕父亲发现是要探问有没有干碍子嗣之事的，所以没敢深问。我只是问父亲是否知道皇后娘娘平时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父亲问我为什么问这个，我就只是说是想巴结巴结，好求求皇后娘娘给我指一个好相处的。”

　　皇帝显然对他这部分说辞没什么兴趣，便只是草草点点头，然后说道：“后头呢？你父亲是怎么说的？”

　　“父亲说，皇后娘娘过去在温家的时候不曾听说有什么特别爱吃爱用的，还说，不过家里人都和当家的接触少一些，可能有也不知道。所以，跟我说还不如问问皇后娘娘如今身边儿那几个大丫头。”温景瑜停了一下，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然后继续说道：“我就说，就是怕被皇后娘娘知道，所以才悄悄地来问您，不敢去问身边儿的。然后父亲就说，他知道的不多，但有一个人应该是全都知道的。”

　　皇帝一挑眉，“你若是再吊着朕的胃口，朕就替菩萨收拾了你。”

　　“是，臣不敢。父亲说，当年皇后娘娘认识一个人，是最得信任的，许多不让别人办的事儿都是交给此人了。还说，无论是吃穿还是用，问这个人都一定错不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对说臣就是了，而且……而且这个人身份不同，臣恐怕不好去问……”

　　“莫不成是温慕仪么？”不过皇帝话才一出口便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温慕仪年纪小一些，稍大一点儿之后，你姑姑便入宫了，不像是可以帮她办事儿的。”

　　温景瑜此时说话格外小心，陪着笑脸说了一句是，然后掂量了一会儿才说道：“臣原本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人……不过再一想，似乎也不是无迹可寻。毕竟这个人的……”

　　皇帝听他绕弯子，心里早就不耐烦起来，粗暴地直接打断了，“你赶紧说，到底是谁？然后去把她找来，好好询问一番就是了。”大不了就是一个贴身的婢女罢了，稍微给几个钱，给点儿什么好处也就是了。温景瑜不至于连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来——皇帝这么想，就实在是太天真了。

　　温景瑜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带着个哭脸儿低着头说道：“这个……陛下且听臣慢慢儿说罢。这事儿它反正罢，是有点儿复杂来着……”他都没敢看皇帝一眼，两眼一闭一咬牙，说道：“这人乍一听说的时候，臣也觉得不大可能，也觉得这事儿实在是诡异，这么两个人怎么可能认识呢？但再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也是合情合理。毕竟……那个人的妹妹也在宫里头，而且啊，这么多年来，皇后娘娘又这么疼她。当初以为是单纯的投缘，现在想来……可能也是有知恩图报的成分在呢……”

　　温景瑜差点儿就说出那句‘爱屋及乌’来，但好在还是及时改口了——这个词万一真说出来，那以后的麻烦才是无穷无尽呢。

　　皇帝一开始听得不得要领，本来是有些烦躁的，但听到后头，便忍不住笑了，“你不就是要说宁妃么？还至于铺垫这么多？不过，宁妃还有个姐姐么？朕怎么听说她家里头就她一个女孩儿？莫非是堂姐么？那你倒是的确不方便去问，这也没什么，朕让宁妃去问也就是了。”

　　若是女眷，那温景瑜的确不方便去问。皇帝正要笑着夸温景瑜一句办的不错也知道礼数，但却发现温景瑜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温景瑜此时连一个咽吐沫的动作都做得十分小心，“陛下……宁妃娘娘的确没有姐妹……臣说的是……其实这个人不必宁妃娘娘出马，只要陛下您召见即可……”他看了一眼不大理解的皇帝，非常绝望地两眼一闭，“因为皇后娘娘认识的这个人……他……他是宁妃娘娘的哥哥……乔……”

　　“乔华英。”皇帝语气轻柔，温景瑜更不敢抬头去看。

　　朝廷命官又是长辈，温景瑜也的确不方便去问。

　　“不过，明璞啊，你有一处说错了。”皇帝冷着脸笑了一下，“这不是知恩图报，这是爱屋及乌啊。连这个都不懂，你的书都白念了！”

　　砰地一声，那套粉彩杯壶便同食盒一起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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