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十三

　　乔振声这次是真的怕了，皇帝那句问话完完全全是要把罪名都归在自己身上，而温皇后现在看来也是丝毫不在意为了解救自己人，而拖乔氏下地狱。

　　乔振声大部分都说对了，但有一点他还是错了。温皇后不是为了救自己人，而仅仅是为了救自己。

　　温皇后在见过温慕言之后显然也意识到，皇帝认为自己在承坤宫输掉的一场战争。那唯一能消弭皇帝怒火的就是让他知道，这个战场上没有一个第三方胜利—甚至也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第三方。

　　如果不能从心理上为皇帝消除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对手，那就必须从肉体上消灭。

　　在乔华英和自己、乔氏和温家之间，温皇后当然选择自己和温家。而且……她即温家，救温家也就是救自己。温皇后不是不感激乔华英曾经为温家作出的努力，但说句老实话，钱买来的帮助，永远不如自己的命值钱。

　　无情无义，但温皇后觉得冷漠的值得。

　　“陛下！牝鸡司晨，国将不国！求陛下严惩温氏！”乔振声在生死之际，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就如同指甲划过琉璃。

　　温皇后垂下眼看着他，她没什么好不高兴的，这只不过是人类求生的本能罢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活得本来得趣的人呢？这个道理适用于乔振声，也同样适用于温氏，温皇后看了一眼刚刚逃脱升天，此刻正看戏看得有趣的扎萨克图汗使者，“陛下，家丑不可外扬。”

　　皇帝这会儿也刚刚觉得有意思起来，但显然他也不认为这样的好戏让外藩瞧见了还算好玩，于是便摆摆手，“扎萨克图汗的使者先退下，你今日也是被人蛊惑，朕先不怪你，但你回去需好生反省才是。”

　　待那使者颇带着些遗憾离开之后，温皇后才对乔振声说道：“牝鸡司晨必有无能幼主或贪恋女色之昏君在侧，乔振声，你胆大包天，竟敢暗指当今天子么？”

　　朝堂上的罪责，有一半源自咎由自取，还有一半源自善于找碴的对手。

　　巧不巧的，乔振声今天两者都遇上了。

　　皇帝松开温皇后的手，让小内监又往自己腰后垫了一个软垫，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靠着，“乔卿，朕觉得皇后说得有道理，你想说什么么？”

　　“臣不敢冒犯天威，然而皇后……皇后妄议朝政，非祖宗教训。”

　　皇帝支着额看着对峙的双方，“唔？”

　　“草民以为不然。”温慕仪突然说道，“草民以为皇后娘娘之所以议论此事，既因事涉己身在前，又有陛下首肯在后。得天命，关荣辱，合情合理，如何便成了违背祖宗教训？难道列祖列宗的教训，就是不通人情么？”

　　温慕仪躲在齐贤斋教书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令众人都忘了，温慕仪当年口舌之利，虽不敢说舌战群雄，但也绝对不输给谁。

　　要是当年不抗旨，也许温慕仪如今离首辅之位也不会很远了……皇帝突然想到。

　　其实温景瑜并不是最像温皇后的，温慕仪才是。这也难怪温皇后喜欢他，难怪当年他出事，温皇后那么生气。这天地之大，只有一个人那么类似与这样一个绝情绝爱、固执不通的你，任谁都会想要维护，想要用对方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孤单的、无人能懂的。

　　皇帝能明白这种感觉，因为这也是他对温皇后的感觉。也因为明白，所以他才在发落了温慕仪之后，选择了温景瑜。温景瑜不是最像皇后的，但温景瑜是最像他和皇后的。

　　活在这天地间，谁都不想孤零零一个人。

　　所以其实温慕言想的并不对，皇帝并不是单纯把温皇后当作一个猎物，他也把她当成了旅伴，他痛恨猎物被抢走，但更痛恨自己唯一的旅伴被抢走。

　　你若非说这就是爱，那也许这也算是爱。但与其说是爱对方，不如说是爱自己。

　　皇帝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看了看温慕仪，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温皇后多少年来都对温景瑜不冷不热。

　　温景瑜像皇帝和温皇后，但更像皇帝。这是皇帝为什么喜欢他，也是温皇后为什么不算很喜欢他。

　　乔振声说不上话来，皇帝看着他，开始对这场完全不同重量级的斗争意兴阑珊，“你若无话可说，那便去大理寺慢慢想，想好了告诉大理寺卿罢。”皇帝没什么兴致的挥挥手，便要叫人进来拖走乔振声。

　　“陛下！”人在绝境中的斗志是不容忽视的，“陛下尊重皇后娘娘，才问皇后娘娘，但皇后岂可不知本分，妄言妄语？”

　　温慕仪想说话，皇帝却抬手示意他噤声。

　　皇帝在看着温皇后，他在等她证明，证明她没有被人战胜，证明她配得上做他的旅伴。

　　“无凭无据又无天子垂问，乔大人便联合外藩信口雌黄污蔑温氏。我若都该死，乔大人便罪在九族。我方才说三族，实在都是看在天意不奖杀戮的份上了。”温皇后转头看着皇帝，没有笑也没有不悦的意思，她轻声说道：“即使我非温氏，今日也不免要说上一句温氏着实冤枉。但乔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后宫妇孺，不该多言了。故而事至如今，温氏如何，全仰仗陛下作主。”

　　再说下去就落人口实了。皇帝也知道这个道理，但难得今日局面大好，他得为自己的平局多争取一点儿利好才行。他歪着头看着温皇后，笑道：“三族也好九族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恐怕不忍。”

　　其实温皇后也不是就跟乔氏的三族九族有仇，只是被迫到了这一步。但她也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松口，非但不能松口，她还要越咬越死，让皇帝知道她心意坚定不可动摇。而且，她越是冷漠无情，反而乔氏越有可能成活。所以温皇后说道：“乔氏陷害温氏时，又为何不想想上天有好生之德呢？陛下是仁厚之主，但也请您为温氏鸣不平。”

　　“陛下是天下共主，为江山社稷鸣不平，岂为一家一姓？”乔振声今天大概也算是才华爆棚了，居然一下子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皇帝有些惊讶似的看看乔振声，忍不住笑了起来，“皇后快听听罢，乔大人这话倒是义正严辞颇有道理。”

　　温慕言看看跪在自己身边的温慕仪，温慕仪也看看他，然后摇了摇头。陛下现在不想听别人废话，他现在就想看看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温慕仪并不知道乔华英那一出儿，但总是长了眼睛，当然能看得出来皇帝今儿是看乔家不痛快了，而且满心满意就想着让温皇后亲自跟乔家打擂台。温慕仪觉得这么办不是皇后的体面，但他想了想，又觉得这也没什么。说句难听话，什么体面不体面还不都是来自天子？你让天子不痛快了，那就什么体面都没了。

　　温皇后显然也觉得和一个臣子斗嘴不是自己的脸面，但看看皇帝那个意思，也实在不敢驳他，“天下无一家一姓，不为天下。”她迟疑了片刻，为了迅速解决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便转向皇帝，“陛下，乔氏君前失礼以下犯上，且勾结外藩意图扰乱陛下朝堂，请陛下治罪。”

　　皇帝靠坐着的时间长了，似乎身上有些乏了，便觉得身上戴着的东西都累赘起来，便随手将手上戴的扳指摘了下来丢在一边儿的炕桌上，“你与扎萨克图汗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华英当然看得出皇帝是要整顿自己家，他抖着嘴唇半天才说道：“臣与扎萨克图汗部盟的确毫无瓜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找上了臣，请陛下勿听信小人之言！”

　　温皇后没说话。她相信乔振声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觉得扎萨克图汗一开始也没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掀翻温家这一件事儿上。乔振声就是他们的备选项。乔家毕竟是大家族，无论皇帝是处置乔振声一家，还是乔氏三族，这于朝堂而言都无疑是个大事儿。

　　凡是有大事儿发生，就一定会有乱子出现。

　　但皇帝似乎完全没有这个察觉，他也似乎根本没听见乔振声的辩驳，他只是叫了侍卫进来，“带乔华英去大理寺，让他们好好审问审问他和扎萨克图汗的关系。”说罢又让温家兄弟下去，转脸对温皇后道：“朕成全了皇后，但不意味朕就不生气了。朕现在就问一句，皇后如今可知道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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