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十五
隔天皇帝便亲自去太后宫里，说近来无上佳人选，便想再留福裕一段日子。太后本来也舍不得福裕，只是当初想着若是嫁给蒋尧良那也方便经常见——毕竟，若嫁到别人家太后还隔三差五就召见，恐怕要让婆家觉得太后不放心他们。但现在既然蒋家必然不成，那多留福裕两天，太后自然是乐意的。
不过皇帝也没让太后失望，同日便下旨将兰嫔所出公主下嫁蒋尧良。
虽然不是嫡女，但再怎么也说也是帝女，是自己的亲孙女，太后觉得这门婚事也可以了。
“陛下赏蒋家，我替他们先谢陛下。”太后笑着说了一句，但不知怎么，这笑容倒不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皇帝本来不想问，但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关心一下，便说了一句，“朕瞧母后似乎还有心事？”
太后本来也正犹豫要不要说，这会儿听皇帝一问就顺势说了——反正即使她不说，皇帝也迟早会知道。她看看左右，轻声说道：“陛下可能也知道，玉华这几日连续递了牌子，我驳了三次了，这第四次……玉华毕竟是陛下的妹妹，当日下嫁乔振声之子，已经是因为受了温慕仪的连累，如今若再让她受乔振声父子的连累做个寡的……我这心里实在不落忍。”
老太太心软，就要护着自己家的孩子——这个，皇帝可以理解。将心比心，如果是他的公主们沦落到这个境地，他也会为她们多想一想。
玉华长公主想要什么呢？不过就是为了求回自己丈夫和乔振声的性命罢了。乔振声何罪呢？其罪不在于什么污蔑皇后娘家，而在于和扎萨克图汗有点儿不清不楚的关系。如果这个关系被做实了，那则乔氏父子只怕必死无疑，但如果查明什么也没有，那自然乔氏纵然不能保留官位，也不会丢了命。
但问题就在于此——扎萨克图汗放着满京城的人不找，偏偏要选中乔振声，这种情况下你说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别说皇帝了，就算是宫中一个黄口小儿，只怕都不会相信。
“母后想见就见见罢，不过……大理寺还没有定论，什么都还不好说。”皇帝淡淡地说道。他不会刻意要杀乔氏父子，害自己妹妹，但也做不到为了自己妹妹就不管这种明显的罪责。皇帝见太后似乎有些难过，便想了想，叹了口气，“母后放心，无论最终大理寺查出什么来，朕总之是绝不会害自己妹妹的。这个，您可以放心。”
太后没吭声儿，真到了要紧时候，皇家哪里是那种讲究亲情的地方呢？皇帝瞧着她的脸色，其实也知道自己母亲是不信任自己的，但他没说什么，他很清楚，这种事儿在结束之前，无论如何承诺都不会有人相信，“皇后那天还提起来明璞了，说到他的婚事，朕想着，母后是否有什么看法儿呢？”
如果皇帝没将兰嫔的女儿许给蒋尧良，那太后本来是希望能让温景瑜娶一个蒋家的女儿的。但现在既然有了公主，那再提温景瑜，就难免会显得有些贪心。太后身历两朝君王，自然知道面对君主如何才能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同时，又不招人讨厌。
天子都喜欢自己的臣子有欲望，因为有欲望的人才有可能被满足。但又不喜欢欲望太盛，因为欲望太盛通常等于无法满足。
“明璞年少有为，自然是要选上佳的女孩子。我在宫中日久，外面年轻的孩子认识的也少，这个实在不好说。陛下和皇后商量着办就是了。”
太后固然小心谨慎，但她也的确错想了皇帝了。皇帝其实并不介意让温景瑜娶一位蒋氏——如果蒋氏有好女孩儿的话——不过说实话，当他听见太后说出‘实在不好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儿感动的。他如何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谨慎呢？能不贪心，对于一个太后而言，已经是非常高的标准了。
“明璞的事儿，朕的意思还是那样儿，不希望他尚主。但虽不尚主，以明璞的身份，娶一位郡主倒也是绰绰有余了。母后对年轻的郡主可知道得多些么？”
温景瑜在有些人眼里不见得是自家女儿的良配，但在更多人眼里却是最好的女婿。所以，太后这儿也真是不乏有人来暗示要自荐女儿。
“不瞒陛下，今年以来的确有些人来跟我说起这个，说自己的女儿也大了，盼着宫里头能赏下恩典来。要我说，这一个两个心都是在明璞这儿的，这倒不必怀疑。而且，这些人大多也是有身份的，家里的女孩子们在外头也一向没什么不好的名声，家教也都可以。我想，从这些人里头选一个，大约是不会错的。”
这些人里并没有和太后直接相关的，太后自然也就没必要为他们特别说什么好话。太后宫里来来往往的人，皇帝多少也知道一些，便点点头，“那就等什么时候有空儿，烦劳母后将这些孩子叫过来看看，替明璞挑一个罢。”
太后听这个意思自然是说要把人叫齐了看，心中便有些嘀咕：又不是天子选妃，何必一次叫齐了这么大阵仗呢？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儿子是天子，天子只要不祸害社稷，那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罢。太后笑了笑，“皇后是明璞的姑姑，就叫她一起来看看。”
皇帝对这个对话感到非常满意，便笑着说了声烦劳母后，然后便说外头还有许多事未曾处置，离开了慈懿宫。
太后很快就把这番意思命人转达给了温皇后，温皇后听了也只是说全凭太后作主，然后打发人去又叮嘱了温家一次‘不要擅作主张’。
温夫人得了话之后自然知道这就是说宫里决心要做这个主了，这是天大的恩典，但她还是有点儿担心，“爷，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可有什么口风么？”
温慕言对宫里一贯是躲都躲不及，哪里会主动凑上去问这个呢？但为了安妻子的心，就还是说道：“你别怕，陛下喜欢明璞，不会给他寻一个不合适的人的。而且，还有皇后娘娘呢，为了温家，娘娘也一定会好好帮明璞看着的。”
“我只是怕陛下和皇后娘娘一味想着要赏明璞，最后给明璞挑了一个门第极高的妻子……”温夫人显得忧心忡忡。
别人也许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温慕言却心里有数。温夫人是温家祖居之地一个乡绅的女儿，父祖辈也有过官职，虽不算极高，但说起来也是书香门第、正经人家，在当地也是颇有地位。当年并不乏人求娶。其父本是厌恶商贾的，但温氏豪富，温慕言之父也多次上门拜访，诚意颇佳，且又给温慕言捐了个官又承诺温慕言绝不会日后沾染家中生意，这才许下了婚事。而温夫人受父母影响极看重门当户对——这倒不是说她轻视夫家，而是说，她对于夫家的地位有一个极清醒的认识。
温家对于寻常人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豪门，但相对于真正的权贵朱门，温家说到底也还是那个商贾之家。所以，温夫人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和那些权贵们结亲。
男子娶贵妻、女子入高门，那样的运气是给外人看的，真正受苦的还是自己。说句十分不敬的话，皇后娘娘自己不就是个例子么？
谁不说温氏能出一个皇后三生有幸，荣耀门楣？谁不说温氏女为后，天赐福祉，祖坟上都冒了青烟了？但这些年来皇后和陛下就真的舒服么？满后宫嫔以上的妃嫔几乎没有比皇后门第更低的，就因为皇后出身不显，又无储嗣在侧，所以才有当年夏氏一族心存他念。皇后和陛下难道不知道问题何在么？
连温夫人都看得出来。
皇后若有太子，那太子没有一个显赫的母族撑得住，那朝臣一样难免有他想有私意，到时候夺嫡之争一起，温家若侥幸自然是能在太子登基之后平步青云。但一旦不幸，温家或者便有诛族之祸。荣华富贵今年不来，还有明年，但人头却不同于韭菜，割掉了就长不回去了。但如果中宫无所出，那只要皇后自己不犯错，皇帝就很难废后——那是天子独排众议立的皇后，皇帝哪怕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也不会轻易否定她。
她是皇后，又抽身于夺嫡之外，日后无论是谁君临天下，都会奉养她。那时候她便是太后，而温家又有一代新人可以求登堂入室。何愁富贵不滚滚而至呢？
所以温夫人从来都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丈夫在菩萨面前，嘴里只翻来覆去地嘀咕四个字，中宫无子。他不是在求菩萨开恩，赏赐麟儿，而是在求满天神佛庇护，让中宫膝下无人。
他们想活着，想活着就容不得赌博。
“陛下也许会，但皇后娘娘不会。”温慕言将手放在妻子的胳膊上，“你放心，你我能看得出来的，娘娘不会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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