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二十三
‘陛下已经赢了’，这么轰动的话，自然很快就传到了皇帝耳中。虽然并不知道皇后所谓的‘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句话本身就让皇帝产生了满足感。
你看，人多贱，无论之前多恼怒忿恨，也照样会因为一句话而一笔勾销。
皇帝当晚便去了承坤宫，还兴致勃勃地提前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想吃的菜。温皇后仔细研究了一番这几道菜的名字，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都没觉出异样，这才敢肯定皇帝只是嘴馋了。
不然你说奶汁鱼片、鲜蘑菜心、火腿煨肉能暗示什么？温皇后自己想到最后，都心中笑话自己一句，疑心病治不好了。
不过皇帝晚上驾临承坤宫之后，的确似乎有些不对劲——至少放在以往，他是绝对不会盯着温皇后的脸看那么久的。温皇后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和温慕仪的对话传过去了，心里自然就有点儿打鼓，只是又碍于天子积威，不好主动去问。
其实对于皇帝而言，他也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温皇后。
温皇后即使是年轻时也不算极美，六宫之中，昔日的夏贵妃，后头的纯妃、宁嫔，哪个也没有不如她。温皇后生了一双略有些狭长的丹凤眼，眉毛比起一般审美中的柳叶眉也显得过于平直，唯一符合寻常审美的就是薄唇和白皙的皮肤。而如今年纪渐长，皇后眼角渐渐长出了细密的鱼尾纹，嘴角几道纹路也日益深了，甚至鬓角也有了一点灰白。
皇帝伸手轻轻抚摸皇后的鬓发，温皇后一时有些惊讶，但却也坐着没动。
“一转眼都二十年了，朕和皇后都不年轻了。”皇帝笑着感叹了一句。温皇后不知何意，便也没敢搭岔儿。皇帝当然知道温皇后是一个多有戒心的人，于是便笑道：“朕当初以为皇后说宁嫔的话，都是骗朕的，但是现在看来，是真的，是么？”
温皇后抿抿嘴唇，说了声是。
皇帝笑着收回了手，“既然皇后都认输了，那朕就要把这二十年连本带利地收回来了。皇后可有什么要说的么？”
温皇后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连本带利？就只好说没有。皇帝看上去很是满意这个答案，便示意温皇后坐到自己身边，然后打发走了宫人。温皇后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敢多说，惟恐惹了皇帝不高兴，给自己加‘利息’。皇帝等宫人都离开后，便笑着追问了一句，“朕要什么利息，皇后都肯给么？”但他没等皇后开口，便凑到皇后耳边轻声说道：“首先，朕想知道，为什么是乔华英。”
温皇后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这只是第一个问题，但她就已经很难回答，如果说了，那她就还得解释她对蒋家曾经的贿赂，得讲她是如何同意由乔华英去说动蒋念勋，让他建议皇帝立温氏为后。她的沉默似乎并没让皇帝过于不悦，他只是握起皇后的手，轻轻用拇指抚摩着她的关节，柔声问道：“朕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乔华英得了温家的钱，但当日立后，却是蒋家人出面提议、对峙群臣？皇后当年，只说动了一个乔华英么？”
“若不是我，便是夏氏。宁妃从来都没那个希望成为皇后，所以乔华英提议，他去说服蒋大人。蒋大人和乔华英不希望夏氏为后的心，只怕更迫切于旁人十倍。”温皇后一个字的瞎话都没说，但显然这也算不上是完全的真话。她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打算听乔华英的话，毕竟，皇宫不是什么好过日子的地方，而且，古往今来弄得全家都一起死了的皇后也不算很少。温皇后没那个爱好赌这个。
但乔华英说服了她，乔华英说，如果温小姐做了这个皇后，那就是帮了所有不希望夏氏再上一层楼的朝臣和士族，如此一来，何愁以后温慕言大人和令弟温慕仪不能在他们的帮助下登堂入室呢？
温皇后不是不知道乔华英的野心，他的妹妹年纪略小一些，皇帝大婚却近在眼前，不可能等那么久，因此便唯有温氏，既不高贵也无权势，靠着他上位，也得靠着他保住位子。这样的一个皇后，扶的上去，也拉的下来。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但温皇后还是答应了，因为她注意到乔华英联合了蒋氏。
蒋氏根本没有女儿可以入宫，但他们显然也不会希望乔氏借着女儿往上走——这个道理就和他们不希望看见夏氏做皇后一样。所以，乔华英能把自己扶上去，但真到了想拉自己下马的时候，就未必由得他了。
“那皇后再说说，你认为，朕当日为什么就会同意以你为皇后呢？”皇帝对于这个半截的答案，似乎并不算非常在意，反而只是继续自己的提问。
温皇后一时语滞，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温氏虽然是富商，但在朝堂上却毫无权势，温氏为后，除了夏氏一派之外，别人都会觉得放心一点儿。但是她觉得今天的气氛似乎并不适合说这个，便迟疑了片刻，然后说道：“君心难测，我亦不敢妄自揣度。”
“因为朕第一眼看见皇后的画像，就知道皇后就是世上那个最像朕的人。”皇帝低声说道，“朕只用一眼就知道，必然是温氏，只能是温氏。”
你若是喜欢，非要称之为一见钟情，那似乎也不无道理。因为的确，不过就是那一眼的事儿罢了。这世上有那么多柔情万种，有那么多恩爱缠绵，但只有一种东西能称之为了解。那不是所谓感同身受，不是所谓设身处地，因为这世上的事，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根本不存在所谓替换、所谓尝试去懂。
温皇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只是笑了笑。她谨慎惯了，又一向是靠着怀疑生活，所以她无法一下子就相信皇帝对她有什么执念。
而皇帝对于她这种不信任似乎也是习以为常，他笑着说道：“朕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初选了夏氏，会怎么样？朕如今也许会有一个太子，也许会有一个出身足够高贵，完全不会去想什么自己和家族所谓的后路的皇后，她会一心为朕，一心为朕的六宫安宁。但也有可能，朕已经有了一个废后和一个废太子。而且，也许后一种才是可能性更大的那个，对么？”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告诉皇后，他更无法想象，他的皇后、这世上最像他的人嫁给别人，或者像她的前辈们一样死于孤苦——他只要想想，就觉得那仿佛是对他的未来的某种预告。
温皇后不好意思肯定这个问句，但也不好直接否定，便只得说道：“多年来，是我有负圣恩，望陛下恕罪。”但考虑到今天这种从一开始就有点儿诡异的气氛，温皇后还是着补了一句，“造化弄人，如今知错，只怕也是晚了。”
“只要能明白，就总也不算晚。等等罢，等到了时候，朕会给皇后一个机会弥补过往。”他笑着说道，“只盼着到时候皇后别再犹豫了。”
温皇后没法儿不犹豫，实际上，她现在就开始犹豫了。但面子上，她还是得说不敢。皇帝捏捏她的手，“小八的生母到底是贵妃，梁氏也反省了一段日子了，孩子就还送回去……直接搬到外面去罢，大了，也不能再留在内宫了。”
温皇后虽然不知道皇帝所谓的‘机会’是什么，但她现在至少知道八皇子不会是一个机会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皇帝是希望温皇后亲自抚养一个孩子的话，那除了八皇子似乎也没什么好选择了。剩下的要么太大，要么太小——皇帝年纪不轻了，他自己都未必有那个勇气选一个不懂事的幼子入住中宫。
这样一来，承坤宫就不会有孩子了，温家就不会有一个现成的选择。这样好，这样温家就没有一个党派的标签，就没有一个放在明面上的被别人攻击的理由。
那会是什么机会呢？温皇后低下头，却只是说道：“陛下饿了罢？叫他们摆饭罢？用膳太晚的话，晚上睡得也不舒服。”
皇帝自认为今天谈得不错，心情自然也好，夸起皇后来也没边儿了，“好。少年夫妻老来伴，到底还是皇后体贴朕。”
温皇后叫了宫人进来，口中吩咐着摆饭，但心中想着的却是温慕仪和温景瑜这对叔侄。
温慕言不中用，只能让这对叔侄自己注意，这个时候可不能随便就被人归入哪个皇子一党——天子赐你代代封侯，你自己也不能光站着等着，你得动，但又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往哪儿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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